低調以不奪人耳目的方式證明自己的存在,前提條件非常苛刻,藝術而不張揚,退讓又彰顯深刻細節。由此而命名的低調生活方式,也就一定不是指短缺時期的那種單一的樸素
讀過無數描繪上海人生活的文本,但真正讓我口服心服的不多。可以這樣說,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作家能夠像老舍寫北京一樣寫上海。就像上海人講上海話一樣,只有生活在這座城市,融入這座城市的人,才能自如地體昧上海生活的魅力。而靠說、靠表演,似乎都難以把握它的神韻。因為她沒有或者說很少有韻,有的只是細節,而且還很低調。
相對于音樂里飛揚的高音、攝影藝術里虛掉所有細節的高調攝影,低調以不奪入耳目的方式證明自己的存在,前提條件非常苛刻,藝術而不張揚,退讓又彰顯深刻細節。由此而命名的低調生活方式,也就一定不是指短缺時期的那種單一的木愫。那它是什么呢?
早幾年彼得·梅爾一本《格調》,讓全中國人都作為“時尚生活經”來讀。而事實上,里面有些東西,上海人倒是無師自通。
范本
這門廳依目前的標準嫌小了點,不比你曾祖父的書房大,裝潢可能也差不多,用黃銅、琉璃、桃花心木做嵌板,地毯、椅子素凈的用色,風采隨歲月流轉而遞增,散發出內斂的光華。沒有一樣東西會扎眼,沒有一樣東西太明亮。每樣東西都泛著蘊藉的幽光……
低調,不俗氣
彼得·梅爾這位將貴族秀演繹得無懈可擊的英國廣告佬,躲在法國南部普羅旺斯的農舍,給大眾描繪了一幅誘人的低調生活圖畫。但且慢一腳跨入這個圈子,千萬別讓那些舊的、暗淡的、看似非常隨便的物質馬虎了眼。低調的東西需要好好端詳,舊的是年輪,暗的是傳統,套用上海一個家庭婦女常常掛在最上的詞,低調就是不俗氣。
要區分俗氣與不俗氣,在當前,就看家居的選擇。有人說,選擇一種家居風格,就是選擇一種生活方式。兩年前,有北方來的朋友非常興奮地告訴我,定購了一套整幢大樓帶中央空調的公寓,尤其讓他得意的是,大樓的大堂挑空六米,并且裝潢得金碧輝煌,與這個物業所取的歐洲某王宮的名稱很契合。然而,交房一年后,這位朋友非常納悶地問:“為什么我搬進去后發現,這個樓里上海人不多?”
我說:“恐怕與外地來滬投資的人相比,上海人的錢不算多吧?”
“根本不是。”朋友辯解說,“我的有錢的上海朋友寧愿買比這貴、裝修也沒有這么豪華的房子。”
于是我告訴他,如果是我,有其他選擇的話,也不會選擇這房子。原因很簡單,這個房子太張揚,不過平民百姓的住宅,哪里就要弄得像王宮。天天進出家門,如入豪華客棧或進迪斯尼仿真樂園,那不是上海人的風格。
再看上海所有過去的豪宅,基本上都一致的宅門低調。無論是衡山路、湖南路還是太原路、興國路,真正高級住宅的大門都很普通,一般就是黑色鑄鐵。有些高級公寓,往往將主要出入口開在側面很不起眼的地方。低調即理性。有人以一種氣吞山河之勢用財富堆砌一個又一個金光燦燦的場面斗富,就有人開始尋思怎樣將自己的財富與別人作區別。有別于大眾趣味的低調,成為少數人的選擇。你在明處,我就在暗處;你隆重,我隨意;你張揚,我矜持;你熱鬧,門庭若市,我僻靜,曲徑通幽;你可以忽略所有的細節,我就在細節上做足文章。
上世紀90年代初見識過上海一幢三層樓老洋房,里面住著四戶人家。亭子間隔壁的衛生間是公用的,瓷面盆被當成倒臟水盆,坐便器用而不坐。最尷尬的是里邊有一鑄鐵浴缸。因為沒有熱水 再加上是幾家合用,上海人普遍愛清潔,洗澡寧愿在自家的木盆里,所以這浴缸平日里就成了一個礙手礙腳的擺設。起先不知哪家將沒有用的金魚缸、水仙花盆放在里面,接著便有人在浴缸上面擱一塊木板,冬天排隊買來舍不得吃的大白菜、年糕,夏天晚上到天井里乘涼坐的小竹椅,雨天的套鞋和晴天戴過的草帽都往上擱,浴缸電就再難現尊容了。久而久之,似乎忘了這個十多平米的衛生間里,還有一只長1.70米的大浴缸。直到有一天,據說一個叫安東尼奧尼的意大利人拍了一部對中國人不懷好意的片子,居委會要求里弄各樓各戶大掃除,特別強調要將衛生間掃掃干凈,因為這個安東在片子里有一個鏡頭就是拍了中國人排隊上一個骯臟廁所。這樣,浴缸里外的東西才得以清除,但與其原來的樣子比,仿佛一個多年不見女人突然出現在面前,有一種說不出的蒼老。記憶有點泛光的搪瓷變得斑駁,水龍頭銹蝕得放不出水,但又始終會有一滴兩滴的漏下來,將浴缸底銹成一片慘兮兮的黃。樓上的老房東說水龍頭患了前列腺炎,找來一塊布將出水口包起來。但不幾日,包龍頭的布也變成了銹黃,這會兒,真有點像尿布了。
直到上世紀90年代,老房東的兒子征求各家意見說有一畫家想要這只浴缸,交換的條件是在原來放浴缸的地方重新安裝一個新的沖淋龍頭再砌一個水槽。結果當然同意。大家都覺得這畫家有點傻,一只破舊浴缸要來有什么用。直到畫家派人來搬浴缸的那天,樓上樓下的人才覺得有點上當。據指揮搬浴缸的畫家助手說,這只帶四只腳的浴缸是一種非常經典的法式浴缸,畫家將把它安置在自己的畫室中,當然不是在里邊洗澡,而是冼畫筆。
“浴缸看看老,但是漂亮的東西即使徐娘半老也有人要。”畫家助手一邊用手護著浴缸底部一只彎腳一邊說,“阿拉不再跟齷齪扒拉廁所為伍,要登大雅之堂了。”好像這浴缸就是位隔世美人。已經老態龍鐘的老房東跑出來看熱鬧,聽了這話對自己的兒子說:“講講是只浴缸,儂不拿伊當浴缸而當花瓶,跟拿原本傳種接代的兒子送到宮里當太監有啥兩樣?”
這件事從表面看,是畫家的個性審美與“老洋房72家房客”的大眾審美的沖突。但細想想,兩者都在自己的生活方式上做出了最哈當的選擇。從道理上講,老房東應該對浴缸最有感情,它曾經是他家的財產,可能還記錄了他人生最為輝煌的時刻。要不然他不會那么在意浴缸龍頭的狀況。但就像當年浴缸剛剛被安裝的時候一樣,在老房東的眼里,浴缸最美的時候,就是被當作浴缸使用。而畫家是將浴缸當作一段老上海的獵奇,浴缸的滄桑就是它的美。但無論是使用還是擺設,都很低調。使用者將它安在少人光顧的浴室,一旦使用價值失去,決不留戀。而擺設是在它斑駁陳舊之后。
這種極具理性主義色彩的個性表現,盡管有脫離大眾、模仿彼得·梅爾之流的嫌疑,但它所代表的生活格調進化的方向,不應該為正在富起來的我們所拋棄。
低調即世故
在上海,你很可能會與低調主義者不期而遇。參照系依然是本文開頭所列的范本:看上去應該夠舊,夠隨意,夠不起眼,卻還同樣地夠昂貴。你會在一條弄堂盡頭,見到一扇舊橡木大門,是酒吧,卻不一定會有Bar的標記。或者會見到一個終日關著門的中裝店,里面沒有人,卻掛滿了每一件你都想試穿的漂亮衣裳,電可能是一家小畫廊,開在老舊的小洋房里。不用廣告,更沒有歡迎光臨的姿態,它們冷冷地考驗著每一個試圖進入的陌生人的膽識和眼光。囊中羞澀的人會被所有精致的細節嚇退,沒有眼光的人根本不會發現這些場所。遭遇這樣的低調主義,你的耳畔會響起一個很熟悉的聲音:“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
不久前曾經被一部電視紀錄片迷住了。這部片子的主人公蔣先生,是一個保持著上海“老克勒”生活方式、并且從未結過婚的60歲老頭。他經歷過 1949年父親離開大陸、1960年母親帶著弟妹出走香港的親人別離。雖然他獨自擁有一座上海市中心的花園洋房,但他也必須忍受別人沒有的孤獨和寂寞。“文革”期間他被掃地出門,洋房被別人占有。整整18年,他沒有回到原來的家,即使路過,他也是繞著走,怕看到老房子傷心。改革開放后落實政策,他又回到原來的老洋房里。雖然他有很好的社交能力,交際舞跳得很好,但他怕別人為了住進他的洋房而嫁給他,所以一直孑然。他每天跟花園里的—棵白玉蘭樹為伴,等著花開花落,這樣的生活也算寧靜。但在 2002年,這所房子面臨動遷。女攝影師梁子正是在這個時候住進了他的家。
說這部片子有趣,是因為在片子中看到了不同角度的多個鏡像:比如錢,據電視臺工作人員說,自那位60多歲、擁有530萬元人民幣動遷費的單身男人蔣先生出鏡后,電視臺不斷接到希望聯絡蔣先生的電話,一律女聲,或暗啞蒼老,或婉轉鶯啼;比如那棟如今已不存在的老花園洋房,占地500多平米,上下三層17間房,寬大的木樓梯扶手有雕花紋飾,而且地處上海黃金地段——巨鹿路近茂名路附近;還比如難以演說的曖昧,一個年輕的現代女人住進一個富有的單身老男人的空蕩蕩的大房子里,稱呼從先生到那個老頭,最后變成蔣叔。而女人在那個男人的嘴里,則變成了我的姑奶奶;更有意思的是那些細節,蔣先生說話慢條斯理,一塊小毛巾也要在洗衣機里冼半天,連拿毛巾電不用手而用一根棒。而梁子則快人快語,不斷與蔣先生抬杠,說他是“資產階級”。這一切正好可以提供給在網絡上不厭其煩參與北京人上海人論爭的“好戰分子”當論據——一個謹小慎微、不放棄精致的上海老派男人,一個粗大馬哈、大大咧咧的北方女人。
為了這些有趣,我還專門與梁子溝通,梁子講了很多蔣先生的細節。她說,蔣先生有許多抹布,但是他決不會混用,雖然諾大的房子因為沒有人收拾,顯得很亂。另外,蔣先生西裝革履,卻不一定是名牌。作為房東,蔣先生會為房客做非常好的可口的菜,并且還會在晚間給房客遞上上杯鮮榨果汁。甚至不會忘記給房客買上一套睡衣。尤其令梁子感嘆的是,他會婉轉地告訴梁子,女孩子應該學會使用香水。
梁子說,“盡管他提供的以及他婉轉告訴我的,我平時在家里的時候都已經享用。但是,蔣先生一定是觀察到我出差的狀況,看上去像比較粗大馬哈。我真的沒有想到,一個外表看上去如此普通的人,生活的質地是那么講究。要是沒有一種長期的生活習慣,一時裝也是裝不像的。”
所以,上海的細節生活,是一種工于心計而不落痕跡的世故,深諳此道者才會與之親密接觸。但如果一種形態的成熟,都難免帶上一.些世故的話,那么,在到處都浮動著個性的躁動與欲望的白光時,這樣低調的世故所滲透出的一點點傲慢與心有靈犀般空靈,依然會讓欣賞它的人怦然心動。這是生活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