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 撒
“要是弄不好,我們就都得死。”線人老臧(化名)對《瞭望東方周刊》記者說。
2004年7月9日,從蘭州出發,經過20個小時長達700余公里車程的顛簸,《瞭望東方周刊》記者跟隨老臧來到了位于甘南高原的一處山區村落。
事先,經老臧再三要求,記者答應不披露其真實姓名和毒品具體種植地點——這是一條規則。
“這里,只要有山林的地方就有罌粟。具體地點并不重要,但說出去了,對我的人身安全卻很要緊。”到達要去的村落后,老臧指著綿延不斷的群山說。
一個多月前,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課題《西部地區毒品犯罪對全國禁毒工作的影響研究肘艮告經數年努力,終告完成。報告披露了西部販毒的種種“游戲規則”。《瞭望東方周刊》遂決定前往毒害重災區甘肅采訪。
“落了單就會被滅口”
7月10日清晨6時,老臧和另一位向導背著一天的干糧和水帶領記者上山。
山路逼仄,下方即是溝深水急的白龍扛峽谷,讓人望而生畏。經過8個小時在山林中的艱難攀爬,下午2時許,終于在接近山頂的地方找到了種毒者用枯枝鋪成的休息地,這表明,罌粟地就在附近。
此地海拔高度超過4000米,記者因為高原反應而大口喘氣,雙臂也被森林荊棘劃破。老臧說:“蘭州或者縣上來查毒的官員有多少人能冒著危險吃這份苦呢?何況他們根本不知道路,在山里幾天幾夜也找不著。”
“有一次緝毒隊曾試圖上山,種毒的人從山上扔幾塊石頭就把他們嚇回去了。從此,就在下面村子里開個會,吃頓飯,傳達精神就完事了。”
越過種毒者用伐倒的樹干設置的藩籬,一塊近一畝的罌粟地便一覽無余地展現在眼前。除了一片地剛剛出苗以外,其余長滿了半米多高的罌粟。向導說,這些罌粟還要過半個月才能開花,一個月后就能收割生漿,用來制鴉片。
向導說;“像這樣的地,在整個甘南的山區少說也有1000畝。這都算小的。”
記者取出相機正要拍照,罌粟地的另一頭忽然有一個人影躥動。老臧趕緊讓記者趴下,他和向導用當地話向對方大聲呼喊,直到動靜消失。
“剛才好險,本來以為這個時候種罌粟的人應該不在。真是一場虛驚。他可能把你的相機套誤認為槍套了,我們大聲叫嚷才把他嚇跑了。”
老臧說,“今天如果你落了單,就會被他滅口。深山里死一個人,沒人會知道的。”老臧說,這些種毒者都有槍,來源就在本縣的地下非法槍支加工廠。
在接下來的半小時里,《瞭望東方周刊》記者又接連發現了兩塊牛畝劃、的罌粟地。十白再生變故,記者決定在天黑前下山。
一天時間里所能調查的,不過是冰山一角。難以盡數的山巔在視野中環峙,如果不是身臨其境,很難想像,當年紅軍長征經過的地方,如今已成為罌粟種植的淵藪。
“離我們這10多公里的鄰村,那時候才厲害,生產隊長帶著全村人種植,光隊長一家就種了6畝地,整個村子有上百畝,這樣大規模地連續種植了4年,而且就種在離公路僅幾百米的山溝里。”
“前年有個隊長帶著他賣鴉片掙下的幾百萬元逃跑了,公安來抓人的時候,整個村的男丁幾乎都被抓走了。”一位村民對記者說。
《西部地區毒品犯罪對全國禁毒工作的影響研究》報告稱,甘肅、內蒙古、新疆、云南、四川等省區非法種植罌粟、大麻等毒品原植物的情況非常嚴重。據統計,甘肅省在1988年發現有6個縣市非法種植罌粟,到1996年發現有14個縣市非法種植罌粟,而內蒙古非法種植的罌粟面積在高峰期間竟然高達5000畝。
報告稱,據統計,1999年全國共鏟除非法種植的罌粟1547,6萬株,比1998年增加了1.64倍。2002年甘肅全省查處非法種植毒品原植物案件37起,鏟除毒品原植物89387株。
“千萬不能照相,否則我們一個都出不去”
2004年7月20日,甘肅省省會蘭州市。
5年前,當《瞭望東方周刊》記者認識“大黃”的時候,他還只是蘭州市城關區一個不太人流的毒販。“大黃”大專畢業沒幾年,找不到稱心工作,開始販毒。
5年后,“大黃”身邊已經有“小弟”了。圈內人說,“這幾年大黃做毒品發了。現在查得這么緊,他手上居然還有‘貨。”
然而,這個時候有“貨”不一定是件好事,特別是一旦讓別人知道了。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大黃”一反常態,開始“教育”記者:“我也知道你想從我這兒了解一些情況。但毒品害人害己害社會啊!我早就不干了,這幾年從來不沾。”
“你不知道吧,政府打得再厲害,就算從現在1克毒品都不進來,蘭州的存量依然能維持這個市場3年。”不經意間,大黃仍然透露出他對蘭州毒品市場的熟稔,他提醒道,“毒品的事,比你想像的要復雜得多,深得多,你最好別碰!我是出于你的安全考慮。”
臨走時,“大黃”扔下一句狠話,“要是你還不識時務,你就繼續調查吧,會有人把你做得冰冰的(蘭州話:把你弄死)!”
《瞭望東方周刊》記者將“大黃”關于蘭州毒品儲量的說法向多位專家求證,專家說:“蘭州的販毒網,網絡廣,根基深,為害久。有一點可以肯定,繳獲的毒品只占市場流通毒品的少數。”
隨后,記者通過關系,被領到一個黑社會毒梟的家中。記者裝成是到蘭州來旅游的,想搞點毒品玩玩。此人負責向蘭州好幾個場子提供毒品。但他回答說:“最近不能出貨,得過幾天。”
蘭州市和省內其他幾個城市的一些公共娛樂場所,特別是一些“酒吧”、“迪吧”和“夜總會”,均發現了搖頭丸、K粉等新型毒品。它們大有取代海洛因等傳統毒品的趨勢。
7月20日晚,蘭州公安系統的3位干警帶著《瞭望東方周刊》記者來到城關區一家有名的夜總會。進門前,他們特地關照記者把相機放人包中,“這家夜總會很有背景,我們去年專項整治時,都不能端掉它。你千萬不能照相,否則我們4個一個都出不去!”
盡管記者對蘭州市諸多夜總會販賣毒品大膽猖獗早有耳聞,但是此話由公安人員說出,仍讓人吃驚。
坐定后,就發現有可疑人員跟著坐在我們后面的桌子。“他是這個夜總會看場子的,在監視我們。可能發現你不像普通客人,他們產生了懷疑。”公安耳語指點。
12點,大廳表演的節目結束后,全場開始勁歌熱舞。“這個時候,就是搖頭丸等毒品吸食的高發時段。吸食完的客人可以這樣high(興奮)一晚上。”公安說。
記者開沒有觀察到毒品買賣的異常情況。借假裝酒醉上廁所由服務生攙扶之機,記者試探詢問。服務生在接過小費后告訴記者;“現在風聲緊,我們這里不是熟客是不賣的。先生不如開個包房,里頭的服務就多了。”
由于擔心已經暴露,公安帶著記者轉移到蘭州市工人文化宮附近的另一家夜總會。一位自稱是經理的女子表示,“一般我們是不賣的,但是如果你們消費到2000元,我們可以提供(毒品)。”
《西部地區毒品犯罪對全國禁毒工作的影響研究》報告稱,西部5個省(區)、9個縣(區)被國家禁毒委員會和公安部確定為毒品犯罪重點整治地區,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這些地方存在非常突出的吸、制、販毒品問題,并且嚴重妨礙了全國的禁毒工作。
三甲集:中國最大毒品集散地之一
2004年7月6日,甘肅省臨夏回族自治州廣河縣三甲集鎮。
三甲集距離蘭州86公里,是蘭州通往四川、青海的交通要道,號稱“西北第一集”,是西北重要的茶葉、皮毛和牲畜交易之地。
臨夏回族自治州的東鄉縣和廣河縣都已被國家禁毒委員會和公安部列為全國毒品問題重點整治地區。三甲集鎮曾被美國《時代》周刊稱為中國最大的毒品集散地之一,三甲集的毒品吞吐量一度是非常驚人的,以車皮而非人次計算。
“上世紀90年代去三甲集臥底抓毒販,看樣品時,毒販隨便就從口袋里拿出一大包。”張立峰回憶道,“現在大有改觀,但毒情還是很復雜。”張立峰是臨夏州康樂縣緝毒大隊大隊長,剛被授予“五一”勞動獎章。
廣河縣政法委的官員介紹說,今年5月三甲集抓了9個毒販,這和以前比起來已經是“少得可憐了”。
如今,臨夏的販毒活動更為隱蔽,走私販運大宗毒品的案件時有發生,而毒品消費市場則轉以零包販賣為主。
“如果是外人,在三甲集一眼就被認出了,根本打不進去。”曾經和當地毒販交鋒過的張立峰說。他告訴《瞭望東方周刊》,由于受經費和機制限制,臨夏的緝毒工作至今未形成有效情報獲取渠道。
值得注意的是,毒品地下銷售網絡仍然沒有被摧毀,大的毒梟和販毒團伙沒有得到傷筋動骨的打擊。最近,在北京、上海、江蘇、新疆等地破獲的多起販賣“公斤級”海洛因的案件,都與臨夏籍毒販有關。
“外省破獲的販毒特大案件,凡是那些姓馬的大毒梟,十有八九是我們臨夏人。”臨夏州禁毒委官員馬小龍說。今年6月25日,制造新中國成立以來北京市最大販毒案的年輕女毒梟馬秀琴被執行死刑。馬即是臨夏東鄉人。
甘肅政法學院公安分院副院長李波陽教授是《西部地區毒品犯罪對全國禁毒工作的影響研究》報告的執筆者。他說,近年來,為了逃避公安機關的緝查,毒品犯罪分子通過親情、鄉情和內部幫規組成了更為嚴密的販毒組織,“槍毒同流”,“毒黑交織”,對抗偵查打擊的能力不斷提高;毒販充分利用航空、鐵路、公路等進行立體式販毒;在販毒方法上,采用偽裝身份、人貨分離、雇人攜帶、遙控指揮,藏毒方式非常隱秘,伎倆不斷翻新。
“殺了老子兒子干,殺了丈夫妻子干”
無論臨夏的三甲集、甘南毒品種植地或者蘭州,都只是甘肅和中國西部毒品犯罪的一個縮影。
甘肅與新疆、寧夏、內蒙三個自治區及陜西、四川、青海三省接界,并與蒙古共和國接壤。從阿拉伯“金新月”毒品產地往中國東部地區的毒品貿易路線,從印度經過西藏的部分毒品,從云南及“金三角”經歐亞大陸橋的毒品都經過甘肅。
“其實,甘肅在解放前就是國際國內販毒的重要通道,河西走廊當時已從絲綢之路淪為鴉片之路,我太爺爺那時就是玉門首屈一指的毒梟。有些毒販家族幾代就是千這個的。”一位當地人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甘肅地區地處北緯30度至50度之間,屬于干旱半干旱地區,非常適合罌粟和麻黃草等毒品原植物的生長。由于歷史淵源,種植、吸食毒品在甘肅及其周邊青海、四川、寧夏、內蒙等地的許多山區代代相承。
初步估算,在甘南和臨夏,一畝地能夠種近1萬株罌粟,這里的收購價為1畝地2萬—3萬元。甘南得益于得天獨厚的氣候和地理因素,罌粟一年能產3季。也就是說,只要村民一年種上一畝三分地的罌粟,就能進賬10萬元,這對于年人均收入只有1000元的當地村民來說無疑是一種難以抗拒的誘惑。
知情人向《瞭望東方周刊》透露,甘南的罌粟主要由臨夏人到甘南山區當地收購,然后和臨夏產的罌粟一起賣到甘谷縣和岷縣再加工成粗制海洛因,俗稱“黃皮”,然后銷往全省各地,部分販賣到其他省份。據說,陜西銅川一帶和內蒙一些地方的隱君子一直愛抽甘肅產的“黃皮”,戲稱為“綠色食品”。
一些毒販發財之后,“榮歸故里”、“大宴賓客”,成了當地農村的“英雄”、“榜樣”,使無數貧困農民蹈其覆轍。而吸毒則又導致貧困。
臨夏當地流傳“下云南上前線(東部),一來一去幾十萬,殺了腦袋也情愿”的說法,甚至出現了“殺了老子兒子干,殺了丈夫妻子干”的家族性販毒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