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唐士其教授略顯凝重的臉龐上時常掛著微笑,但這與20年前那個初登北大的懵懂少年已經截然不同了——那時候,他被同學們戲稱為只以讀書為樂的怪物,在他并不寬的床位上,有且只有一個剛好能容下他瘦小身軀的空間,其余全部被浩瀚的書海所占據,不過,這卻為他日后爭取到了東京大學博士后的席位,并獲得了在弗朗西斯·福山北大演講會上最后一個同大師對話的“保留位置”。現在的笑容反映出他目前的狀態:依舊能夠快樂的讀書,學術研究得到周遭旁人的贊賞,學生崇拜,領導滿意,婚姻美滿,喜得貴子……尚未到不惑之年的他自嘲道,與那些喜歡拋頭露面的知識分子不同,他更喜歡專注于自己所愛之事,有時候甚至“更多地具有一個書呆子的氣質”。然而,他不承認自己是一個“自居小樓成一統”的隱士,因為他的體內涌動著用自己的著作和思想來影響這個社會的血液,哪怕這只有10%的希望。如今,唐士其2003年出版的那本長達50多萬字、被認為是中國近年來對西方政治研究最為透徹的專著《西方政治思想史》,已經進入到第三次印刷的履帶上,悄然影響著中國知識分子對國家與社會、政治與法治等關系的根本看法……
我并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知識分子,因為我讀書做學問是覺得“好玩”,或者說,我希望把我所關心的問題搞清楚,然后從中獲得快樂。而前者做學問的目的則是為了服務于政治、影響政治。
另外,我也不算是現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我花費在思考上的時間遠遠大于寫作的時間,知名度和“著作等身”也不是我所追求的目標。依我個人之見,一個知識分子的首要任務是追求知識的真理,而不是追求著作數量的多寡。在將一個問題搞清楚之前就匆匆發表看法,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所以,知識分子首先應該豐富自己的知識,掌握發言權和話語權,這是一個基本前提。
但是,我也反對“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畢竟,社會總需要有人來關注公眾的利益,知識分子理應承擔起社會解釋的職責。我認為,對知識分子來說,社會解釋有兩種方式:一種是著書立作。人們喜歡看你的書,社會認可你的思想,那就意味著你自然而然地在影響人的認識和社會的進程;另一種則是直接參與到社會運動中去,就像馬克思那樣,其中最根本的就是構建法治體系。畢竟,法的本意應該是約束國家和政府的,而不是淪為統治者的工具,倘若法律能夠在程序上保證公眾“上訴”政府的通道,那么就能最大限度的防止個人或少數人亂來。但是,我不主張把做學問和社會活動混在一起,否則研究就會溶入太多的主觀因素,并很可能導致對真理追求的偏離。換句話說,學術和社會活動完全是兩回事,二者應該保有必要的距離。
我自己更喜歡前一種方式。對我來說,讀書做學問是一件快樂的事情,是一種理想的生活狀態,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失去了知識分子的職責,我的眼睛時刻在關注著中國,關注它的一舉一動。只不過我希望能較好地將兩者分清罷了。
因此,我現在最大的夢想就是能擁有更多的時間,這可以讓我對自己所關心的問題做最充分的思考。而眼下最關鍵的一個任務,就是要花時間搞清楚“法治”究竟是什么。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其實現在仍然很模糊。比如,相對“人治社會”而言,到底怎樣一個社會才能叫做“法治社會”呢?倘若一個社會是在由立法機構來制定法律,而立法機構又是由部分人構建的,那么這個社會從嚴格意義上講算不算是一個“法治社會”?如果不能由人來立法,那么誰將承擔立法的責任呢?
西歐曾經有大約一千年的歷史表明,當時的社會沒有立法權的概念,因為人們認為法律不應該由人來制定,而應由神來制定,或者是由傳統、習俗等積累而成,如果遇到現有習俗法不能判定的地方,才由法官來做司法解釋。與此同時,公眾有權對法官的解釋進行上訴,以此規避法官的個人主觀性,確保公眾在法律程序上有一條約束政府的通道。久而久之,就在法官的司法解釋和人民的上訴之間,逐漸形成了一套約定俗成的法律,填補了“神”留下來的內容空缺,一個較為嚴格意義上的“法治社會”也就隨之形成了。可見,一個真正的“法治社會”的關鍵在于立法主體和司法程序的公正。只是到了后來,隨著政治體制的發展,才出現了現代意義上的“立法機構”,也就是統治者設立的機構,以及“人治”的法律。此時的人們,就好像關在籠子里動物一樣被鉗制住了,“上訴之路”也被漸漸堵死,正如馬克斯·韋伯所描述的那樣:“現代人是活在鐵籠子里的。”
因此,在當今世界,美國、英國等所謂的“法治社會”較歷史而言也都是相對的。“法治社會”的實現不僅取決于國家政治體制的類型,也取決于這種政治體制的外殼能否為公眾提供公正公平的司法程序,甚至取決于一些偶然因素。所以美國人常說“上帝在保佑美國”,的確也有幾分道理。至于中國,每個知識分子都應該為公正公平的司法程序而努力,不管他采取那種社會解釋方式。但是,考慮到未來不確定的偶然因素,一個法治社會究竟何時才能實現,或許只有時間才能做出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