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70年代,著名的美國生物學醫學家劉易斯·托馬斯博士在他的名著《水母與蝸牛》一書中曾經對傳統醫學進行了無情的批評:“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一直上溯到幾千年前醫學的源頭處,這個行當就僅憑純粹的猜測和粗糙的試驗一路走過來。很難想像,在人類的諸多努力之中,還有什么事業比這個行當更不科學……反觀之下,那種人類試驗是最無聊,最不負責任的,其基礎僅僅是嘗試-錯誤,并通常也真是按這一邏輯而告終。放血,瀉下,拔罐,給予每一種已知植物的浸取液,每一種金屬的溶液,每一種想像得到的飲食配方,包括完全的禁食,所有這些,其根據都是關于病因的最怪誕的想像,無非是些向壁虛構。”
在中國,100年來,傳統醫學一直以來也遭受著托馬斯式的詬病,被作為“舊文化”和封建的東西批判,并始終處于被“邊緣化”的地位。在現代社會,這種批判和指責更多的指向了重大傳染性疾病的防治領域,諸如去年的SARS和一直以來比較敏感的艾滋病。
但不論是100年前,還是建國后,中醫自身似乎一直沒有放棄對中醫的拯救。今天,一些民間中醫和業內人士希望通過在艾滋病治療實踐中的努力,讓這個傳統行業走出困境
10月8日,十一長假之后的第一個工作日,中國最富有傳統的行業之一——中醫——迎來了一個勝利。
這一天,由中國中醫研究院基礎理論研究所承擔的科技部公益專項基金項目“中醫藥治療艾滋病研究”課題,通過了科技部組織的專家驗收。這一天,在國務院新聞辦公室新聞發布會上,衛生部副部長兼國家中醫藥管理局局長佘靖向外界宣布,國家中醫藥管理局已經成立中醫藥防治艾滋病工作協調小組和專家組,制定了中醫藥防治艾滋病2004至2005年工作計劃,并組織開展了5省艾滋病中醫藥關懷治療項目,現已開始對河南、河北等5省2300名艾滋病患者免費進行中醫藥治療。
外人很難知道,這是古老的中醫行業一次久違的勝利,雖然這個勝利不過是贏得了一個機會,一個允許其治病的機會,距離真正的勝利還相當遙遠。但為了獲得這個機會,一批中醫和對中國傳統醫學擁有信心的人士已經上下奔走了很久。
1992年,國家科技部下屬的中國科學技術信息研究所承接了一項名為“中醫藥發展戰略研究”的國家軟科學研究計劃重大項目。在10來年的研究中,課題組得出的結論是:中醫是理論醫學,可以應對一切新發現的疾病。去年SARS期間,課題組南下廣州調研中醫治療SARS的療效,并最終拿出了一份在業內引起反響的調研報告——《中醫可以解決“非典”問題》。
2003年下半年,“中醫藥戰略研究”課題組在調研中發現,河南省等艾滋病比較嚴重的地區出現了一些中醫介入并取得良好療效的現象。為此,從今年初開始,課題組先后10余次深入到河南省艾滋病重災區上蔡縣和鄲城縣的多個艾滋病村實地調研,結果發現,自從武漢大學中南醫院桂希恩教授發現河南艾滋病村之后,立即奔赴治療艾滋病第一線進行臨床救治的不是官方醫院,而是民間中醫。這些民間中醫自己拿錢,免費為艾滋病患者治療,不僅成本低、療程短、療效顯著,而且沒有毒副作用,深受疫區廣大患者的認可和歡迎,與目前國家正在推行的“雞尾酒”療法相比,中醫藥具有獨到的優勢和潛力。
中國科學技術信息研究所研究員、“中醫藥發展戰略研究”課題組組長賈謙告訴《商務周刊》,根據他們的了解,療效比較好的有7路民間中醫。他們最早的從2000年底就開始在上蔡縣治療艾滋病,取得了很好的治療經驗,最晚的從2003年3月到鄲城縣進行治療,同樣效果良好。
這個發現立刻被報至國家科技部調研室,科技部調研室同樣表現出了興趣,并決定將“中醫藥戰略研究”的重點轉向對中醫藥防治艾滋病等重大傳染性疾病的問題上來。2004年3月,經過與河南省科技廳協調,課題組以軟科學計劃課題研究形式,推薦北京泰一和中醫研究所的老中醫王文奎,前往河南省科技廳定點幫扶的“艾滋病村”周口市鄲城縣城郊鄉王樓村,對部分患者進行中醫藥治療。5月,科技部調研室處長羅暉等隨課題組一起到河南省上蔡、鄲城等艾滋病高發地區進行了調研。7月10日,科技部調研室主任梅永紅與國務院研究室副司長陳永杰、中國中醫研究院艾滋病防治專家呂維柏教授,會同賈謙等課題組成員,再次到鄲城對中醫藥治療艾滋病的情況進行實地調研。在一天的走訪中,調研組聽取了河南省科技廳、周口市縣鄉的各級主管部門對中醫藥防治艾滋病的情況匯報,和接受中醫藥治療的10多位艾滋病患者進行座談,深入到患者家中了解有關細節。
這次實地調研回來后,迅速形成了一份題為《關于河南省利用中醫藥治療艾滋病情況的調研報告》。報告認為,中醫藥治療艾滋病的良好效果出人意料,“從我們實地調研的情況來看,接受中醫藥治療的患者普遍得到有效救治,反映良好。一些患者很快恢復正常生活狀態,甚至開始從事繁重的田間勞動。大部分接受調查的患者,已很難從外表看出任何患病癥狀”。報告指出,目前國家對艾滋病的治療管理十分嚴格,主管部門認定的治療方法基本上只有“雞尾酒”療法,民間中醫藥介入艾滋病治療并未得到認可,“目前國內尚無任何獲得國家認可的治療艾滋病的抗病毒中藥制劑,這種情況不僅表現在艾滋病治療領域,在SARS等其他一些重大疾病領域也大都如此,長此以往,中醫藥前景不容樂觀”。
該份報告認為,目前我國艾滋病防治工作處于緊要關頭,既然中醫藥在防治艾滋病方面確實能夠發揮積極的作用,“將中醫藥療法納入到綜合防治艾滋病體系中來,不僅有利于早日控制艾滋病的蔓延,符合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和現實需要,而且也是進一步促進中醫藥事業振興和發展的重要契機”。 報告建議將中醫藥治療艾滋病和其他重大疾病納入國家科技攻關計劃,國家加強對中醫中藥治療艾滋病的研究,支持中醫界參與艾滋病防治工作。
據介紹,該報告上報后,得到了科技部領導和國務院有關領導的認可與重視。“應該說,無論是部里還是國務院領導,對這件事都是高度重視的,不僅態度嚴謹,而且非常高效。”賈謙認為,這說明高層充分認識到艾滋病的嚴峻性。
自1985年發現第一例艾滋病病例到今年4月,根據官方的統計數據,中國已有84萬艾滋病病毒感染者,患者8萬人。更不樂觀的是,中國性學會理事長、衛生部艾滋病防治專家委員會委員徐天民教授在公開場合透露,目前中國艾滋病的流行趨勢處于世界第14位,在亞洲排名第2位,而且艾滋病病毒感染者每年以40%的速度遞增,中國已經處于艾滋病暴發流行的前沿。
在此時刻,艾滋病的防治就顯得尤其重要。但去年11月6日,在北京出席一個艾滋病研討會的哈佛大學肯尼迪政治學院的魯杰教授指出:“中國現在正處在十字路口,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或者政府能夠單獨打贏這場戰爭。”
“道理一樣,在中國單靠某一個部門或者單靠西醫徹底解決艾滋病問題更是不可能的。”賈謙說。
在今年4月召開的全國艾滋病防治工作會議上,直稱我國正處于防治艾滋病關鍵時期的國務院副總理吳儀特別強調,政府的主導作用是必要的,但政府主導絕不是包辦一切,必須充分引導社會力量廣泛參與艾滋病防治工作,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形成全社會共同參與艾滋病防治的有效機制。
“吳儀副總理所強調的社會力量,其中就應該包括民間組織和民間中醫。”賈謙說。
自1992年以來,一直從事中醫藥發展戰略研究的賈謙自稱已經是中醫藥學的忠實信徒,卻看多了對中醫是否科學的懷疑目光。他明確地向記者表達了他的希望:用治療艾滋病這一世紀絕癥的勝利,回答梁啟超提出“中醫不是科學”以來所有的質疑和責難,拯救100多年來越來越被邊緣化的中醫。
他的愿望真的能夠實現嗎?
一位民間中醫和77位艾滋病人
鄲城縣,河南省周口市的一個農業大縣。上世紀90年代,這個位于豫東的大縣經濟發展落后,農業基礎薄弱。貧困使得許多村民賣血,艾滋病病毒在村莊里潛伏下來。
鄲城縣城郊鄉王樓村,離縣城西邊只有幾華里,是一個有4800多人的大村。走在村旁的狹窄鄉間公路上,可以看到路旁麥田里突兀出的幾座新墳。村民告訴記者,那是新死的艾滋病人的墳。1990年代,王樓村的村民也沒有擺脫賣血感染艾滋病的悲劇。1999年開始,村里的艾滋病病毒感染者相繼開始發病。
然而,2004年11月10日,記者走進王樓村,并沒有感覺到艾滋病帶來的恐怖和壓抑。村民們三三兩兩站在街頭聊天,村衛生所附近的學校里傳來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一片中國農村特有的悠閑和安寧。
僅僅一年前,王樓村還籠罩在恐懼之中。2001年被派到王樓村的鄲城縣衛生防疫站副科長邢懷民告訴《商務周刊》,2000年秋季,王樓村的艾滋病進入暴發期,當年就查出60多個病人,“當時村里的孩子都不能上學了,因為學校害怕;村民對病人很歧視,不與病人來往;嫁來的姑娘不讓回娘家,連親娘都害怕”。
在很長一段時間,邢懷民和村民們一樣束手無策。從2004年元月開始,這里的艾滋病人獲得了免費的“雞尾酒”治療,邢懷民負責給病人分發藥物。但他悲哀地看到,“雞尾酒” 藥物的毒副作用太大,患者服藥后,很多人會出現惡心嘔吐、不想吃飯、腹痛、腹瀉、腹脹和皮疹等癥狀。“出現副反應的患者很多,占服藥病人的30%—40%。”邢懷民說,“許多病人吃了西藥后,因為耐受性不好,最后西藥不能吃了,飯也不能吃了,人慢慢就完了。”
更為嚴重的是,西藥對依從性要求很嚴格,藥物必須嚴格定時服用,否則,不規則用藥會導致病毒毒株產生耐藥性。“但患病村民很難保證按時吃藥,這十分危險。”邢懷民說,同時,西藥的副作用在說明書上寫得非常清楚,病人看了以后,非常恐懼,不敢吃藥。
在王樓村衛生所,艾滋病患者李海倉(化名,以下患者姓名均為化名)向記者證實了服西藥的副作用。這位30多歲的村民也是當年賣血大軍中的一員,2003年7月,艾滋病病毒發作,臥床不起,最嚴重的時候穿衣服都要老婆幫忙。
“當時我吃完西藥后,腹脹得厲害,難受得還不如死了,而且還發燒,不愛吃東西。”說起服用西藥的副作用,至今他還心有余悸,眼里充滿恐懼。
“當然有部分病人服用西藥后病癥慢慢好轉,但也有相當一部分病人,在服用西藥后,病癥不但消失不了,病情反而加重。”邢懷民說。
對于這種情況,中國科學技術信息研究所“中醫藥防治艾滋病”子課題組的劉鴻泰副處長告訴《商務周刊》,“雞尾酒”抗病毒療法對患者的要求非常嚴格,要求患者的CD4(免疫細胞)指數必須在400—200之間服藥,效果才好,而且必須按時服藥。如果在CD4大于400的時候服藥,可能會加速病毒的復制易產生抗藥性,造成病情加重;如果在CD4小于200的時候服藥,可能使患者免疫功能迅速下降,導致并發癥的出現而死亡。
對于患病的村民來說,他們并不知道這些科學的原理,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拒絕吃西藥。邢懷民學的是西醫,但是他親眼看到有的病人寧死不服西藥。
2004年3月12日,課題組和王文奎第一次進入王樓村,從此改變了這個村莊的絕望氣氛。
王文奎是北京泰一和中醫藥研究所主任。這位去年在“非典”期間被原國家中醫藥管理局局長呂炳奎親點進入中醫防治“非典”專家組的老中醫,從1991年就開始關注中醫治療艾滋病,1998年寫成《中醫論治艾滋病》的論文,這篇論文2004年1月發表在中國工程院院刊《中國工程科學》雜志上。隨后,王文奎應邀參加課題組,組建“中醫藥防治艾滋病”子課題組,并由課題組派到河南省科技廳定點幫扶的“艾滋病村”——周口市鄲城縣王樓村調研,并嘗試用中醫治療部分患者。
“這是很擔風險的。”邢懷民說,“國家對艾滋病的治療控制很嚴格,一直以來,中醫藥是不允許介入艾滋病治療的,更不要說沒有行醫資格的民間中醫。”和當時所有人一樣,西醫出身的邢懷民并不相信這位民間老中醫,但很多病人拒絕吃西藥,“沒有辦法,只能抱著試試看的心態”。
邢懷民把村里服西藥副反應比較大的或者根本不能吃飯的病人找來,讓王文奎給他們開中藥吃。王文奎在給每個病人診脈后,給病人吃他自制的丸藥。邢懷民告訴《商務周刊》,第一批服中藥的有15人,其中就包括李海倉。
服藥一周后,病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好轉,有的臨床癥狀消失。該村一位40多歲的女患者, 2001年7月查出HIV為陽性,服中藥前,月經不調,出血多,肚子痛,全身乏力,厭食,視力模糊,腰部帶狀皰疹,并患有糖尿病。3月16日開始服用王文奎的藥,10天后檢查,糖尿病好轉,體重增加,能吃飯了,自覺全身有力,一個月后再查,糖尿病全好了,月經正常了,肚子不痛了,也能干活了。
“吃了王大夫的藥,我可以從床上起來了,而且渾身有勁,可以下地干活了。”李海倉揮動著雙臂告訴記者。從體征看,很難看出他曾經是一個艾滋病重癥患者。為了養家糊口,他目前承包了一個建筑隊,在外面承包建筑工程,每個月可以掙2000多元人民幣。
“與西藥相比,中藥沒有發現有副作用。”邢懷民證實說。與西藥相比,中藥的成本也大大降低。劉鴻泰告訴記者,服用西藥的費用每人每年約6000元人民幣,且需終生服藥,如果用更先進的西藥,費用會更高。但采用中藥治療,據賈謙介紹,7路民間中醫用藥的費用均低于西藥藥費。
“而且服用中藥沒有CD4的限制,不像西藥要終生服藥,無抗藥性。”劉鴻泰說,所以,越來越多的病人找到邢懷民,要求服用中藥。有一次有個病人甚至把被子搬到邢懷民的辦公室,說不給中藥就不走。邢懷民告訴記者,目前,王樓村服用王文奎中藥的病人已經達到77人。
在記者到達王樓村的當天,王文奎正好在村衛生所為患者看病,他說這次除了看病,還要把下個月的藥發給病人,頭天他已經看了一部分病人,藥也發下去了,今天病人就可以看完。
村衛生所的辦公室就是臨時的診所,屋里圍了十幾個患者,不時有病人進來。屋子里很熱鬧,病人們有說有笑,從體征看,看不出他們感染的是恐怖的艾滋病,他們的神態,似乎也使人認為他們得的只是感冒一類的小病。
“病人的數量一定要控制了,因為病人吃的中藥都是我們免費提供的。”王文奎說,“沒有辦法,我們已經承受不了了,資金太緊張了。”除了王樓村的77個病人,王文奎說,他們在駐馬店的上蔡縣還免費治療著13位艾滋病患者。
神醫或者騙子
這看上去多么像電視里的虛假廣告。實際上,記者在整個采訪過程中,也一直告誡自己保持審視的眼光。根據“中醫藥發展戰略研究”課題組的調查,在王文奎之前,至少還有6位民間中醫在河南等地進行過中醫治療艾滋病的個人嘗試:
孫傳正:浙江義烏中草藥研究所所長,2001年到上蔡縣治療艾滋病,3年中治療近200多個病人。
莫以賢:廣東湛江中醫藥研究所所長,3年來在上蔡縣治療近百人。
李傳和:山東省新泰縣一村醫,2002年在上蔡縣文樓村治療9例艾滋病人。
李之煥:廣西一家民間癌癥防治所所長,因“非法行醫”曾被逮捕,勞教三年。5次到上蔡縣,治療艾滋病患者3人。
李德敏:湖北襄樊市人,自稱是中國氣味醫學研究創始人,在上蔡縣治療近百人。
劉志明:祖傳中醫,1981年獲得中醫醫師證,在云南瑞麗治療過艾滋病,在上蔡治過10例患者,目前在北京平心堂診所。
“中醫藥發展戰略研究”課題組發現,在治療艾滋病過程中,上述民間中醫都是自己掏錢為患者治療,而且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屬于“非法行醫”、“自制假藥”。
“中醫的衰落使我們很痛心。”王文奎說,“我們冒著各種風險,只是希望通過我們的努力重振中國傳統醫學。但一直以來,我們這些民間中醫備受爭議,而且背負著‘騙子’的罵名。”
事實上,隨著艾滋病浮出水面,在治療艾滋病方面確實一直是魚龍混雜。在河南省一些艾滋病的重災區,也同樣出現了一些打著各種幌子的游醫,利用廣告、網絡、信件欺騙艾滋病人及其家屬,騙取錢財。記者在上蔡縣街頭,仍然可以看到類似的廣告和招牌。
去年9月16日,河南省鄭州市金水區法院開庭審理的一樁名譽侵權案,使在社會上名聲不佳的民間中醫成為焦點。案件的原告方是“中醫藥發展戰略研究”課題組所調研的7路民間中醫之一的李德敏,被告方是被稱為“民間防艾第一人”的河南省中醫學院退休教授高耀潔。
官司起源于高耀潔2002年國慶節自費印發的宣傳小冊子,這本小冊子上有一篇題為《你詐騙艾滋病人的錢財不感到可恥嗎?》的文章。高耀潔在文章中認為,艾滋病已成為全球性的“超級瘟疫”,但騙子們卻利用病人求救無門和渴望治病的心理,大吹特吹能夠治愈艾滋病。在文章中,她不指名的舉了很多例子。
其中的一個例子寫道:“這些游醫何許人也?有無業游民、有庸醫、有游醫,還有干部、工人,他們并沒有讀過醫學院校,更無行醫資格,竟然敢說:‘我研制的中藥在人體外實驗,病毒殺傷率兩分鐘為100%,對淋巴細胞保護率為92.7%以上,在十幾例艾滋病人身上試用,抗感染療效為100%。’利用這些胡編亂吹,盯住艾滋病人不放,其目的很清楚,出售‘神藥’,大肆牟取暴利,以飽私囊。”
李德敏在訴狀中認為,文章引用的這段話,是2002年2月23日他寫給高耀潔信中的原話,文章中還有些例子明顯指的是他,高耀潔侵犯了自己的名譽權。
2003年10月13日,法院經審判認為,被告在其傳單中所引用的事例均系泛指,并未直指原告李德敏之名,被告在主觀上無侵權故意或過失,原告所訴侵權事由不能成立,李德敏敗訴。
訴訟雖已過去,高耀潔在接受《商務周刊》采訪時仍然堅持她的觀點:“西醫也好,中醫也好,現在對于艾滋病來說,都可以緩解,而不能治愈。他們說得太神乎了,什么100%,說什么艾滋病是‘紙老虎’,不可能。”
“現在不是李德敏一個人的問題,而是很普遍的,中醫缺乏科學性,糟粕很多,他們往往把話說得很滿,說什么都能治,實際上被一批壞人鉆了空子。不是我說艾滋病不能治,世界上都承認現在還不能治,我書上寫得很清楚,中醫只能改善機體功能,維持住。”高耀潔告訴《商務周刊》,上蔡那邊騙子很多,“他們只知道錢,不知道道德”。
從1999年8月15日到2003年8月14日,高耀潔收到8326封信件。她統計后認為,這其中有812封信是騙子信。
她認為識別騙子有三個標準:凡是自制(沒有國家藥準字批號)專治艾滋病的藥物,讓病人服用者;稱艾滋病最好治,自制藥品有100%療效,治療了若干例艾滋病病人者;稱祖傳秘方專治艾滋病,其療效得到“名人”的肯定、“簽名”或“題詞”,甚至“獲獎”者。
在經歷了這場官司后,李德敏離開了上蔡縣,回到襄樊繼續研究他的氣味學。他接受《商務周刊》采訪時堅持認為,中醫能治愈艾滋病。
“凡是敢于挑戰艾滋病的多半是多年從事中藥研究的人,這些人不在醫院工作,無執業醫師證書。”李德敏說,“2002年以前下鄉治療艾滋病的都是這類人員,全是免費送醫送藥,當地縣級以下政府非常歡迎。有一部分藥物無效就自動退出了,藥物有效的就堅持下來。”
回憶起去年的官司,電話那頭的李德敏顯得很激動,他認為揭露艾滋病問題的高耀潔確實是“孤膽英雄”,但研究中醫藥治艾的也都是個人行為,“據我估計,到上蔡縣文樓村送藥的十幾個人,他們的花費都在10萬元以上,沒取分文,卻背上個詐騙犯的罪名,新聞媒體幾乎沒有關注過我們這些人”。
“我們調研過的到艾滋病高發區治療艾滋病的7路民間中醫,都是免費送藥,沒有發現他們收取任何費用。”賈謙也強調這一點。他認為,中西醫治療思路截然不同,不能說西醫還沒有突破艾滋病治療,中醫就不能突破,任何時期、任何行業都會有濫竽充數現象,“不能因此就把所有民間中醫都說成是騙子”。
科學還是不科學
記者采訪莫以賢的時候,他正在給國務院副總理吳儀寫報告,同樣呼吁著中藥治療艾滋病是必由之路,國家應該支持中醫藥的發展。
今年10月20日,莫以賢研制的艾滋病中藥“克艾特膠囊”,終于被國家藥監局批準進行二期臨床,這意味著“克艾特膠囊”有可能拿到國家新藥批號。相對于其他民間同行,應該說莫以賢是幸運的。
莫以賢自稱對癌癥、糖尿病等疑難病癥的研究已經有50多年,1990年代初即開始研究艾滋病和抗病毒中藥,但最初一直苦于在國內沒有案例無法進行嘗試。1999年,莫以賢從網上發現河南有一個艾滋病集中地——上蔡縣,于是開始準備自己的藥物。2001年7月,莫以賢進入上蔡,對當地的艾滋病情況進行調查,并將自己的研究成果克艾特膠囊免費發給艾滋病患者,效果不錯。
但讓莫以賢痛苦的是,民間中醫大部分沒有合法的行醫資格。“我們在那里是合情合理但不合法,開展工作真是難。”他介紹說,“縣里是非常支持我們的工作,我和縣里的一些領導談,他們確實不忍心看到百姓都病成那個樣子,所以對進入當地的中醫中藥,只要有效果他們就支持。而駐馬店市和省里對我們就查得很嚴,在那里三年我碰到過多次被查的事件,主要是省、市衛生主管部門、藥監部門。”
他告訴《商務周刊》,從2001年開始,駐馬店市里的領導和藥監部門多次公開宣布,沒有獲得國家藥監局批準的藥品不能進入當地,否則屬違法。現在國家沒有批準過一個民間中醫治艾滋病的中藥,他的“克艾特膠囊”尚處于二期臨床階段,這就意味著所有的用于當地艾滋病治療的中藥都是非法的。
“我們這些人都處在體制之外,雖然我們都是免費給當地病人治病,但大部分還是偷偷摸摸進行。”莫以賢說。
即使這樣,2001年7月到2003年8月期間,莫以賢稱自己還是在上蔡免費醫治了56個病人,并把他們帶到北京,花錢給這些病人做病毒載量的檢測。“這三年我在上蔡花的都是自己的錢,現在實在沒有更多的財力來支持這些病人,所以接受治療的現在還有10個人,而且已經有4個人可以停止用藥。”按照莫以賢的說法,這些病人的艾滋病已經治愈了。
莫以賢告訴《商務周刊》,由于他的藥在當地已經證明有效, 2001年和2003年,上蔡縣衛生局先后兩次向衛生部上報文件,指出“克艾特膠囊”對于治療艾滋病的效果,但一直到現在沒有引起有關部門的重視。
從去年3月18日開始,莫以賢又開始向國家藥監局報批新藥,所有的材料都準備好了,材料從藥監局轉到審評中心,結果2003年4月9日的評審會直接退審。莫以賢很生氣,找國家藥監局的局長問既然藥物有療效,為什么不能通過。在他的要求下,2003年7月份又開了第二次評審會,結果還是通不過,讓莫回去補充材料。
他回憶說,今年6月中旬,河南省衛生廳、國家藥監局等組織有關領導專家到上蔡考察中藥治療艾滋病的情況,在情況交流會上,莫以賢發言的時候,地方政府的一位主要領導當面質問莫以賢:“誰批準你來搞的,你收了多少錢?”
當天晚上吃過晚飯以后,市里組織人對當地各個醫院進行檢查,查看是否有治療艾滋病的中藥。“當時氣氛特別緊張。我知道這個消息后,趕緊和同伴收拾行李從縣政府招待所撤離,第二天趕回了北京。”莫以賢說。
今年10月20日,在莫以賢第三次給國家藥監局送交“克艾特膠囊”的材料后,終于獲準可以進行二期臨床。
“這次如果再不通過,我就打算放棄了。”莫以賢說。
類似的經歷在“中醫藥發展戰略研究”課題組調研的其他民間中醫身上都不同程度地發生過。記者采訪中獲悉,到艾滋病村治療艾滋病的7路民間中醫大多沒有合法的行醫執照,他們對衛生主管部門只強調行醫資格和藥品批號而不問效果的做法頗有微詞。
王文奎告訴《商務周刊》,這幾年來,有關部門一直在查他的行醫資格問題。為了到一線能接觸到病人,他是受“中醫藥發展戰略研究”課題組委托到王樓村的。對此,一直支持他在王樓村進行治療的周口市一位政府領導認為,有效果沒效果是大夫的事,有效果沒有手續是醫政部門的事情,“衛生部門為什么不給民間醫生合法的手續和資格呢,這是衛生部門的問題,不能把這些罪過強加給民間醫生”。
“雖然地方政府采取的是默許的態度,但是如果上級一追查就是問題。醫是問題,藥也是問題。”賈謙很無奈地說,“這些人幾乎都被調查過,甚至很多人面臨被逮捕的風險。”
一直以來,《中華人民共和國傳染病法》將中醫藥參與艾滋病等重大傳染病治療排除在外,正規中醫機構都很難介入,更不要說民間中醫。但賈謙強調,現在證明中醫在治療艾滋病方面確實有獨特的效果,而且又挽救了不少的生命,理所當然的應該給予他們行醫資格。“在這場世紀大瘟疫面前,我們的法律法規是滯后的甚至是不合理的。”賈謙說。
批評者更多的把矛頭對準了國家衛生部和它所制訂的政策法規。記者試圖從衛生部那里得到一個明確而權威的說法,但幾次聯系都沒有結果,從衛生部新聞辦那里得到的說法是:對于中醫藥方面,衛生部有關司局很難發表說法,還是去找中醫藥管理局比較合適,雖然衛生部也有艾滋病管理機構,但他們對于中醫藥治療艾滋病沒有更多的信息,西醫好還是中醫好這些問題只能由專家來解答,政策方面并沒有特殊的規定和傾向。
國家中醫藥管理局科技教育司副司長蘇剛強在接受采訪時告訴《商務周刊》,政府是支持中醫治療艾滋病的。
但賈謙認為,這種說法顯然站不住腳,有關法律法規對中醫的排斥以及對民間中醫的行醫資格、藥品批號的限制,仍然是最現實而緊迫的難題。
另一方面,從“中醫藥發展戰略研究”課題組目前的調研情況看,艾滋病病情正處于第二個高發期,形勢嚴峻,不容樂觀。以鄲城縣為例,該縣在2004年3月統計病人116名,到9月底,統計數字已經達到460人,病情在快速擴大和蔓延。賈謙呼吁,應當首先把民間中醫治療艾滋病納入國家整體計劃中來,并給在一線工作的真正民間中醫一個合法的身份。
課題組的調研報告則更進一步認為,政府應該給中醫創造一個寬松的環境,盡快修訂與完善國家傳染病法,把中醫藥納入重大傳染性疾病防治體系。
“科技界有必要重新思考學術的使命問題。科學的真諦究竟是什么?”這份調研報告寫道:“對于廣大在疾病和死亡線上掙扎的患者來說,最要緊的是如何盡快恢復健康,是擺脫死亡的威脅。無論西藥中藥,只要能治好病就是好藥;無論是‘科學’還是不科學,只要能治好病就是真科學。但是,學術界仍然還是更多地關注如何用現代科學方法解釋中醫藥,如何出大量的論文和學術成果。相反的,面對中醫藥實實在在的療效,學術界并沒有表現出足夠的敏感和興趣。我們無意反對學術界對于‘科學’的追崇,但如果由此走向了‘科學主義’,對中醫藥進行削足適履式的‘科學化’,那就有可能導致中醫藥離百姓的需求愈來愈遠,甚至離真理也愈來愈遠。”
療效和標準誰說了算
然而,每個人都會認為自己更懂得科學,離真理也更近。
8月17日,國家中醫藥管理局主要領導在周口市聽取了周口市政府、市衛生局和中醫院等有關領導以及民間中醫關于民間中醫治療艾滋病的具體情況匯報。
來自山東的民間中醫李傳和參加了當天的匯報會。李傳和告訴《商務周刊》,在會上他介紹了自己從2002年10月開始在文樓村為9個中晚期患者治療的情況,并稱他配制的“安泰普度湯”完全可以治愈艾滋病,他最早接診的一家4口人,當時全部發病嚴重,病情進入晚期,瀕臨死亡,服用他配制的中藥湯劑后,都已經康復,目前停藥快兩年了,一直沒有反復,其他5個病人的狀況也很好,“跟常人一樣”。
顯然,與會者對他的說法不以為然,很多人都認為他夸大其詞。周口市一位參加了當天座談會的衛生行業人士對會議記憶猶新:“這些民間中醫噴的太大了,有系統的證據嗎?”在采訪中,他仍然深表懷疑。
中國中醫研究院基礎理論研究所艾滋病研究室主任王健承認,中藥治療艾滋病民間一直在用,雖然沒有一個國家正式批準的藥品,但因為毒副作用小一些,對提高患者的免疫力有幫助,所以得到了許多人的認可。他的另一個身份是科技部公益專項基金項目“中醫藥治療艾滋病研究”課題組組長,但這位從事艾滋病中醫治療研究的“正規軍”對民間中醫也頗有微詞:“八五期間,中醫研究院就承擔了科技部‘中醫藥治療艾滋病研究’課題,科技部和中醫藥管理局都給予了許多支持,我們進行了非常規范的研究,但許多民間中醫經常說自己的藥多么好,能夠治愈艾滋病,但是你拿什么來證明,這是嚴肅的科學,不是你說能治好就是治好了。”他認為,目前民間中醫存在的情況就是把癥狀的緩解等同于治愈,這顯然是對其療效的一種夸大。
“民間醫生大多根據經驗和理論配藥,但是拿到正式的科研機構,拿到學術界,他們沒有證據證明自己的藥確實有效,這很重要,我們的評價體系不同,他們說的治好和我們說的治好不同。我們是按照國家藥物監管部門的標準來評價的。”王健說,“中醫中藥治療艾滋病肯定是非常有前景的,也會有真正能夠抗艾滋病病毒的中藥,但是我們應該來規范地運作。”
王健強調,一種新藥首先要經過臨床前報批,然后進行正規的臨床試驗,必須在國家正規醫院來做,如果臨床通過了國家的標準,那么就可以發給新藥證書了,“民間醫生的藥大部分沒有經過該程序,只看到患者表面上康復了,這不能作為依據”。
國家中醫藥管理局科技教育司副司長蘇剛強也認為,對于中藥診療技術的關鍵是規范,“病人自我感覺效果好不行,必須有一個大家公認的評價指標,而目前這些醫生拿不出能夠降低病毒載量的充分證據”。
賈謙認為,政府沒有資金來支持,單靠這些力量有限的民間中醫自己拿出檢測數據是不可能的。但在西醫和主管部門看來,這恰恰是民間中醫的弱點。
在最早報道艾滋病流行而被稱為“中國第一艾滋病村”的河南省上蔡縣文樓村,記者見到了李傳和從2002年10月開始治療的9例患者中的7個人,他們中服藥時間最長的20多天,最短的只有十幾天。他們都向記者承認,服用李傳和的中藥前,他們的病情都處于中晚期;服藥后,胸悶氣喘、皮疹各種癥狀基本消失,體力逐漸恢復;期間一直沒有吃藥,病情沒有反彈。
在李傳和最早治療的張廣才家里,記者沒有見到張廣才,他的妻子——一位看起來已經70多歲的老太太正在廂屋里做飯。幾十年前的土屋已經處處開裂,搖搖欲墜,他的兒子張水剛從院子里他挖好的一個大沼氣坑里上來,滿臉疲憊。張水告訴記者,他父親今年8月已經死了,但他強調,父親的死亡與艾滋病無關,是因為腦溢血不治而亡。
張水的兒子今年8歲,但個子很矮,看起來還不到5歲。他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從外表看不出他曾經是個小艾滋病患者。
李傳和最早到文樓村接診的就是這一家人,當時他們4口人都是艾滋病晚期。張水的妻子早就死于艾滋病,他的兒子屬于母嬰傳播。病情最嚴重的是他的母親和兒子。他母親的病情已經完全進入晚期,臥床不起,呼吸困難,四肢無力;他的兒子當時6歲,骨瘦如柴,體重只有8.5千克,呼吸極度困難,不能進食,經常處于半昏迷或昏迷狀態,甚至出現休克。“當時,桂希恩教授看到這個孩子的狀況,斷言他活不長了。”張水說。
張水告訴記者,他們一開始是從縣里領免費抗病毒藥物進行治療,但效果很差,后來才抱著“有病亂投醫”的心態開始服用李傳和的中藥湯劑。結果證明效果很好,他母親在服藥6天后,胸悶癥狀消失,呼吸基本正常,服藥23天后,以前的癥狀全部消失;他的兒子服藥15天后,上述癥狀消失,飯量開始增加,能夠上街玩耍;他和他父親在服藥后也恢復了正常生活。
但記者進一步了解到,他們的體征雖然“恢復了正常”,但CD4(免疫細胞)指數的提高卻普遍不明顯。而CD4指數正是西醫衡量治療艾滋病療效的一個重要指標,正常情況下,正常的健康人的CD4指數應該在700以上。記者采訪的這幾個患者,只有一個人的CD4指數在700以上。大部分在三四百左右,張水的只有100多,最少的是張水的兒子,只有30多。按照西醫檢測標準,CD4指數在200以下,就屬于危重病人。
對此,李傳和認為,目前艾滋病的治療檢測標準,是按照西醫的CD4指數和病毒載量的檢測數據衡量,這不能說明問題。“并不是只有艾滋病病毒才能降低患者的免疫細胞指數,即使是再普通不過的感冒病毒也會造成這一結果。”他認為,肯定不是艾滋病的病毒影響到免疫細胞指數的上升,張水的CD4指數之所以只有100多,“是因為這位患者本身還是嚴重的乙肝患者”。
“我最擔心的是他兒子,”李傳和說,這個孩子的CD4指數如此低的原因,是他本身有先天性心臟病,同時他由于艾滋病發病的時候伴有高燒,只剩下了一個肺葉。
王文奎也告訴《商務周刊》,在治療中,存在著很多非醫療問題的不利因素,比如過度勞累造成反彈。由于生活貧困,當病人身體稍有好轉,他們就起來拼死干活,干完活還要想辦法掙錢,一勞累,在治療期間很容易反彈。“還有一個問題,病人現在極度貧困,有的家庭連基本的油鹽都沒有,更不要說營養了,怎么提高免疫力?”王文奎說,“經常有病人在看完病后央求,王大夫,能不能給我們解決點營養費啊?我很無奈。”
這幾位中醫都強調,不能把西醫的檢測標準簡單套在中醫上,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李傳和認為,現在能夠驗證他們的治療效果的手段就是病毒培養實驗,以證實在服用他的中藥后,病毒是否還在患者體內存活。
“關鍵的問題是,要通過檢測來證明,看這些病人是不是存在其他病毒,這些病毒是否會影響到免疫細胞指數。”劉鴻泰認為,“如果有資金支持,可以稍微大面積地做次實驗,但民間中醫普遍存在資金緊張問題。由于資金緊張,李傳和這幾年才總共治療了十幾例患者,要想真正證明,可以抽取100名病人,從開始就做好各種細致的臨床記錄、數據統計和檢測報告,這樣才能讓人家相信。”
針對中西醫療效標準之爭,賈謙認為,中醫有中醫的診斷和療效標準,而西醫有西醫的診斷和療效標準。中西醫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診療體系,因而診斷標準、療效標準,乃至藥品標準不可能相同“不能將西醫藥的標準作為衡量、評判中醫藥的標準”。他舉例說,去年英國西醫兩次會診宣布劉海若“腦死亡”,結果最后是中醫使劉海若起死回生。“西方都在反思他們用抗生素的標準,我們何必要認為人家的標準才是標準呢?”他反問道。
SARS的教訓
采訪中,很多中醫人士和專家都強調,在中醫治療艾滋病的嘗試中,要回頭反思去年中醫防治SARS中的經驗和教訓。
SARS的傳播始于廣東,在初期,著名中醫大師、廣州中醫藥大學的終身教授鄧鐵濤就提出,SARS是溫病的一種,這次溫病發于初春,濕邪內侵所致。中醫治療溫病歷史悠久,積累了大量成功經驗,用中醫藥完全可以治療SARS。
廣州中醫介入治療也最早最深。公開報道的數據顯示,廣東省中醫院自去年1月7日接診第一例SARS患者開始,到4月上旬共收治SARS患者112人,除7名合并有嚴重心腦等基礎疾病的患者死亡外,其余105例均治愈出院。至4月底,廣州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共收治“非典”患者45例,無一例死亡,醫護人員也無一人受到感染。患者平均退熱時間3天,平均住院天數9天。這些病歷均用西醫方法確診,用中醫藥為主治療后,再用西醫方法確認痊愈。與西醫治療相比,中醫治療不但死亡率低,而且治愈的“非典”患者都沒有出現股骨頭壞死的后遺癥。
進入4月底,北京等地SARS疫情開始日趨嚴重,危重病人越來越多,西醫只能大量使用抗生素、激素和呼吸機。但由于《傳染病防治法》中規定了中醫藥不能夠介入傳染性疾病的防治,所以中醫一直處于配角甚至無所作為的地位。
2003年4月13日,中國科學技術信息研究所“中醫藥發展戰略研究”課題組赴廣州調研中醫治療非典型肺炎的效果,曾拜訪鄧鐵濤,并調查了廣州中醫藥大學兩個附屬醫院治療非典型肺炎的情況。課題組認為,中醫治療非典型肺炎的療效明顯,應該盡快總結經驗,在全國乃至全世界推廣,并形成了一份調研報告送到國務院。
13天后,由中國科學技術信息研究所、中國中藥協會、中國民族醫藥學會、中國醫藥保健品進出口商會、北京藏醫院主辦,在北京藏醫院召開了中醫藥戰略地位研究課題組第五次研討會,主題是“中醫藥成功治療非典型肺炎學術交流會”。與會專家一致呼吁中醫藥盡快介入“非典”治療,進入主戰場。
此時北京的形勢越發緊迫。5月5日,建國后國家中醫藥管理局首任局長、90歲高齡的呂炳奎上書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建議在抗非典戰役中發揮中醫的重要作用。溫總理很快做出批示:“在防治非典中要充分發揮中醫的作用,實行中西醫的結合。”
5月8日,吳儀在中南海主持召開了中醫藥治療SARS座談會,聽取中醫治療SARS的經驗和看法。吳儀在會上表示,中醫是抗擊非典型肺炎的一支重要力量,要充分認識中醫藥的科學價值,積極利用中醫藥資源,發揮廣大中醫藥醫務人員的作用。
這次會議后,中醫才以正式身份介入SARS治療。會后,呂炳奎開始組建中醫防治“非典”專家組,并第一個點名讓王文奎參加專家組。采訪中王文奎告訴記者,他5月10日接到呂炳奎的任務,11日就與呂炳奎的學生張朝和教授到了一線。
但結果并不令人滿意。到了一線的王文奎和張朝和一直沒能接觸到患者,有關部門還一直在調查他們是否有合法身份。所以,他們只是在一線轉悠了一下。半個多月也沒能治療任何一位患者。后來有人寫文章說,呂炳奎的兵到了醫院沒放一槍。
一位中醫界人士向記者指出,去年的SARS對于中醫來說是一次很好的機會,但從結果上看,由于各種原因沒有抓住這次振興中醫的機會。回顧SARS,反觀中醫治療艾滋病,他認為至少有三方面的教訓需要吸取:
首先,去年SARS期間,中醫之所以沒有充分發揮自己的優勢特色,關鍵在中醫的本身,在這個過程中,中醫界沒有把辨證施治精華展現出來,而是在媒體上公布了很多方子, 這些方子魚龍混雜,結果造成的影響不好。
其次,廣東中醫介入治療SARS的經驗,并沒有作為普遍的經驗推廣。在5月8日召開的專家座談會上,沒有人把廣東中醫治療SARS的經驗在會上提出來,這是個巨大失誤,座談會給了中醫一個機會,但中醫沒有利用好。如果會議上中醫界把廣東的經驗拿出來,并通過具體的數據將西醫和中醫的療效做細致的對比,引起決策層的進一步重視,可能是另外一個結果。賈謙認為,這是因為“多年的歧視使很多中醫人士謹小慎微”。
更重要的是,在治療SARS過程中,中醫在治療檢測手段上沒有一個系統的統計,沒有人重視系統的數據統計和檢測指標記錄。據說當時稍微做的系統一點的是北京中日友好醫院,他們用中醫治療了16位患者,并做了詳細的觀察記錄。但可惜的是,中日友好醫院也沒有把自己總結的東西推廣出去。雖然SARS過后,中日友好醫院出版了一本書,收錄了這些記錄,但這本書沒有引起業內的廣泛關注。
“過了這么長時間了,現在仍然沒把SARS期間的教訓經驗總結出來。中醫治療完了沒統計治了多少例、后果怎么樣、跟蹤沒有。這些跟蹤數據非常關鍵,但是沒人做這樣的工作。”他非常焦急地說,“對中醫中藥在治療SARS的經驗和重大作用一直沒有進行總結和肯定,失去了一次寶貴的總結臨床并可能提出新理論的機會。”
賈謙也強調,防治艾滋病對于中醫來說是又一次寶貴的機會,應吸取抗擊SARS的教訓。他所在的課題組常常在調研中勸民間中醫積累完整的資料,在治療前后進行檢測,“以便使只承認西醫療效的專家學者能夠認識到中醫的療效”。
但是由于資金的限制,檢測和統計這些本應該做起來的工作很難進行下去,這在民間中醫治療艾滋病過程中表現得尤其明顯。王文奎告訴記者,他為患者提供的都是免費藥物,目前他根本不敢擴大治療人數,所以更沒有資金為患者做各階段的檢測。
由于資金緊張,王文奎在王樓村治療的70多位患者中,只有20多人在服藥前后檢測了CD4指數,每個病人的檢測費用是1500元,“兩次共計8萬余元的檢測費用目前還欠著檢測醫院”。
顯然,自傳統的中國被先進的西洋科技打敗之后形成的觀念很難改變。對中醫來說,他們還有太多的困難需要慢慢克服,這其中不僅有人、財、物力的問題,更有科學觀和價值觀的障礙。而在此過程中,對某個藥方大張旗鼓的炒作并不一定能起到什么效果,甚至可能是反作用。“如果中醫中藥能夠重新被相信,這是一個大市場。”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員說,“但個體治療的結果不能代表整體,重要的是把更多的人治好了,并且能把醫理、藥理、病理都講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