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倩死的突然,令人措手不及。
葬禮定在新年的第一個星期六上午。阿寧打電話過來問我去不去,我說不去,就把電話掛了。我沒心情。按說是該送許倩最后一程的,但我實在不忍見她被化妝師折磨過的面容,那會更讓我不安。很長時間,我一直沉溺于一件事,那就是——許倩的死和我有關(guān)。苛責也罷,后悔也罷,它沉壓在我生命中最荒涼的部位,給我的2003年烙上無法釋懷的隱隱的痛。
許倩是我的初中同學。十幾年了。要不是新近社會上流行搞什么同學會,恐怕我再也不會記起她。上學時,我與許倩的交往實在少得可憐,她學習一般,話不多,很少顯山露水,在老師眼里也自然不是很受待見(老師通常喜歡學習好又乖貓似的女同學,許倩一樣都沒占)。按時尚觀點,當年許倩的表現(xiàn)算得上另類,很酷,夠個性。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一次數(shù)學課上,許倩和我們這些同樣不受老師待見的男同學扎在一堆神聊,就她一個女生,這讓她的笑聲在數(shù)學的神圣殿堂里顯得尤其突出。老師急了——
許倩,你站起來!
許倩站起來。
許倩,你怎么那么愛跟男生打成一片啊?!……一個女孩子,要自重,要知道檢點!
教室鴉雀無聲。一種幸災(zāi)樂禍和惟恐天下不亂的空氣在教室里彌散開來。許倩面素如紙,握緊的小拳頭慢慢松開。僵持。“嚯”地一下從課桌的抽屜里拽出書包,沖出去。從此,許倩被豁免可以不上數(shù)學課。
中考結(jié)束了,許倩的成績只夠就近分配到一所普通職高。領(lǐng)通知書那天,許倩只不斷對人重復(fù)一句話——是數(shù)學毀了她的前程。她拋下正在集體無意識傻樂的我們,沒有任何告別就走了。一如既往的酷。她的這十幾年,對我們很多人來說都是一個空白。
同學會那天,許倩穿了一件酒紅色長款大衣,頭發(fā)短的像男孩子,利落地齊到耳后,很扎眼。聚會的地點選在北京一家很有名的音樂餐廳,有異國女子歌舞在那攪和,倒少了很多話不投機甚至無話可說帶來的尷尬。憶往昔崢嶸歲月稠,俱往矣……
哥們,走一個!
大家頻頻舉杯。再舉杯。
十幾年的風刀霜劍,人全變了。除了必要的懷懷舊,共同話題越來越少。當晚的同學會其實更像是一場各人近況的發(fā)布會。開什么車,買哪的房,已經(jīng)為人父母的自然又將談話扯到孩子,細致到幼嬰護理的方方面面,拉的是稀屎糨屎,黃色的還是綠色的,別人小孩喝的不是亨氏就是惠氏,您要是喝完達山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實在沒的聊了,最后不得不靠相互交流最新的黃色短信撐起局面。——空氣中處處透著轉(zhuǎn)型期的浮躁和短見。
許倩挨著我坐。她依然話不多,好像他們聊的我們都插不上嘴。許倩小聲問我,你覺得這樣的聚會有意思嗎?我說沒有,我好像是給人家當了陪襯。許倩說她也有同感。
許倩:那我們以后單獨聚好不好?!
我說:好。
我跟許倩喝得都有點大。我相信酒品即人品。許倩喝酒的樣子又把我拽回到初中年代,她的豪爽感動著我,什么叫“不用加鞭自奮蹄”——大概就指許倩喝酒。當其他同學已經(jīng)站到了長長的餐桌上群魔亂舞的時候,我正扶著許倩在洗手間里狂吐不止。
千萬別誤會!我對許倩,或者說許倩對我——只是“哥們”。我們互相都對對方不造成足夠的殺傷力,真的。不知不覺間彼此已淡化了性別。這樣挺好。人到了這歲數(shù),有時候你會從心底很渴望很渴望“哥們”的感覺,別管他姓男姓女,感覺很坦。日子久了,許倩竟成了我生活中的擋箭牌,只要說我和許倩出去聚了,老婆從不多問。
2003年里,我把許倩引為知己。十五年的相識也只有這一年的朋友做。在以后N多次的談話中,我才慢慢了解,印象中一向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許倩,竟然是個有故事的女人。
許倩:……你知道那次上數(shù)學課時我為什么摔門出去嗎?
老師欺人太甚!——我猜。
許倩:也不是。我爸在我七歲的時候被鋼爐水燙死了,鋼廠廠長一直拖著撫恤金不給我媽。后來,我不知道……撫恤金給了。這個鋼廠的廠長成了我的繼父——有一次,他們倆吵架,那個混蛋喝多了,他罵我媽是破鞋,說當年是我媽倒貼,他他媽不是人!……也許就從那,“檢點”這個詞在我聽來就像刀子在玻璃上劃,一下,一下……
許倩喝了一口酒。她哭了。
很長的停頓。許倩抬起醉意迷離的眼睛問我:
——哥們,你覺得作為女人——我賤嗎?……
我無言,只能拼命搖頭。
許倩后來陸續(xù)給我講了她在這十幾年來先后交過的七八個男朋友,大大小小,形形色色。許倩一度做生意掙了些錢,都貼補在了一個正在讀研究生的小男生身上,研究生畢業(yè)了,卻另找了人。許倩頓時就傻了。研究生說我沒答應(yīng)過要和你結(jié)婚呀?研究生又說我欠你的我以后補償你……許倩說——我賤,我愿意!!!
我知道,許倩把每一次與男朋友的交往都看作是生命重新燃起的希望。像童話里賣火柴的小女孩,當她劃每一根火柴的時候,她都想象成是在享受生命里的全部溫暖,恨不得把自己也燃燒進去。火柴一根一根熄滅了,留下的不是失望,而是寒冷。
在感情上,許倩是個極端不順的人。
作為哥們,我想幫她。我不愿看她一葉障目,就認為天下的好男人都死絕了。
許倩的葬禮在京北的一家殯儀館里如期舉行。新年的第一個周末,北京的天氣突然變得很冷。長久以來的暖冬氣候讓人們暫時忘了冬天的存在,一下子適應(yīng)不過來。那天來的人并不很多,周圍都是陌生的面孔。阿寧見到我時很是詫異——
阿寧:你不是說不來的嗎?
臨時想,還是來送送她。人呢?——我問。
阿寧指了指立在不遠處半空中漆黑的大煙囪,上面冒著陣陣清煙——那里,我想就是許倩告別這個叫人世的地方,她的靈魂正化作飛升的清煙,向她的親人、她的朋友們,作最后一次的翩翩起舞……
我雙手合十,不覺一陣悲傷的疼痛。
四周異常的安靜。上次參加同學會的人大都沒有到場,除了阿寧和我。
我問阿寧,那個叫宋憶紅的男人怎么不來?阿寧說宋憶紅至今還在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里搶救,沒人告訴他有關(guān)許倩的死。
宋憶紅是許倩最新的男朋友。我們惟一一次見面在2003年的最后那個晚上。一起吃過飯,許倩開車送宋憶紅,接著車禍發(fā)生了……許倩在被送往醫(yī)院的路上死亡,宋憶紅身上多處粉碎性骨折,傷勢嚴重。阿寧介紹說,許倩當晚開車走在四環(huán)路上,時速達到150,她是為了躲一輛水泥車,失控將車撞到了主路的橋欄桿上,連續(xù)四次的撞擊動作,使人車變形。據(jù)事后交管部門的記錄顯示,許倩竟有多起超速違章尚未接受處罰。
許倩的年齡永遠停留在了29歲——是無常,還是宿命?本來那天我們吃過飯準備去唱歌的,本來許倩她們可以搭阿寧的車一起回去,本來她可以不必喝那么多的酒,或者,她可以不走該死的四環(huán)路……
我要告訴你一個特大的秘密。許倩在電話里興奮異常,她的聲音從沒這么陽光過。她說她要找一個鄭重的場合,鄭重地謝我一次。
我不知所云。
31號的聚會,許倩首次把她的新一屆男朋友——宋憶紅介紹給大家。宋憶紅一看就是那種沉穩(wěn)干練、事業(yè)有成的中年男人,談吐隨和又有分寸,從很多細微處可以想見他對許倩是真心的好。果真是這樣,我愿從心底祝愿許倩和她的半世之托宋憶紅幸福!
然后,許倩把酒杯轉(zhuǎn)向了我,十二萬分的誠懇——
謝謝你帶給我的轉(zhuǎn)運風車,我和宋憶紅敬你一杯。大恩不言謝,干了!說著一飲而盡。宋憶紅也站起來,端起酒杯,對我說,是那只轉(zhuǎn)運風車把這么一個體貼而又善解人意的許倩轉(zhuǎn)到他的生命里……
轉(zhuǎn)運風車是我去香港時專門到黃大仙廟為許倩求的。我說過我想幫她,而這只風車也許是我能做到的幫助許倩的惟一方式。聽人說那的轉(zhuǎn)運風車很靈驗,只要你心誠。風車在我的一路行程中受盡顛簸之苦,終于遞在了許倩手中。
許倩能了解我的一番心意,很感動。后來許倩對我說,她完全照我當時面授的機宜做了,回家后就把風車掛在了自己的房門后面,每天進進出出都拜三拜,十分虔誠的樣子。就在她掛起風車的一個星期之內(nèi),朋友給許倩介紹了剛從澳州留學回來的宋憶紅。——見不見,許倩沒主意。正這時,風車自己轉(zhuǎn)起來了,屋里平靜之極,根本沒有風,可是風車就是自己轉(zhuǎn)起來了,許倩便認定這是來自神的提醒,她必須見見這個叫宋憶紅的到底何許人?這一見,竟成了。彼此大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許倩說她要結(jié)婚了,她不想再一個人孤零零地漂泊。
當晚的酒依然沒少喝,但我知道,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許倩酒杯里盛的滿是喜悅。私下里,許倩對我反復(fù)說的一句話至今仍響在我耳畔。她說——
這輩子只要跟著宋憶紅,無論我怎么樣,都值了!
2004年的第一縷陽光,許倩最終沒能看到。
隨著許倩的死,那只轉(zhuǎn)運風車的秘密再也不會有人提起,風車也去向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