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凱文是我幾年前在紐約世貿中心工作時的同事,“9·11”之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都沒有他的音訊,以前的同事也對他少有耳聞。直到有一天我從《紐約時報》上看到他的照片,頭戴安全頭盔的他一臉嚴肅的表情。
報紙上說,他在大樓剛剛倒塌之后就一頭扎進了廢墟中,一連半年都沒有離開過那里,住在廢墟附近搶救人員的臨時帳篷中,成為了一名志愿義工。那段時間里,他幾乎睡不上幾個小時的覺,除了短暫的吃飯間歇,他生活的全部就是在那鋼筋混凝土的碎礫殘垣中挖刨不停。他不知磨破了多少副手套,右腳的拇指被砸傷化了膿,他也沒去看過醫生。
我所知道的凱文是個少言寡語、安靜溫和的人,做起事來卻是一絲不茍。報紙上還介紹說,他在救援工作中總是搶最危險最重的活兒,可以一連幾個小時都悶頭不吭一聲,“像一個孤獨的藝術家,完成著一件只有他自己才懂得的作品”;將近退休年齡的他,堅決服從指揮部的調遣,無論是被派到哪里,都任勞任怨;他組織了一個大規模的媒體采訪團,帶著來自世界各地大小媒體的記者們,將廢墟的每一個角落都記錄在歷史的檔案中。
他說:把這里發生的一切都展示給全世界,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來年“獨立節”那天,在他家里舉辦的聚會上,凱文翻開自己的相冊,向朋友們講述發生在每一張相片背后的故事。那些故事我大多前所未聞,遠遠生動過報紙上鋪天蓋地的“英雄”事跡,無論是對生的渴望,還是對死的哀憤,都將聽眾們的心被那悲劇中散發出的冥冥人性無情擊中。
其中的一個故事可以作為傳奇而流傳下去,至少它將永遠地留在我對那個事件的回憶中。像所有的傳奇一樣,這個故事里講述的是一個幸存者。不過,還是先讓我做個鋪墊吧。
凱文的父母幾個月前先后去世,他們兩人都是美國傳媒界的重量級人物。母親曾經做過模特兒、演員、電影制片、記者和電視節目主持人,在《紐約時報》上刊登的訃告照片中,她的身邊站著科學巨子愛因斯坦。
凱文的父親泰克斯在二戰中是美國空軍的飛行員,在歐洲和中國大陸上空都執行過任務。退役后,他成為一名戰地記者,在歐亞戰場上穿梭。他說他曾只身說服艾森豪威爾參加競選總統,并成為他的助選團負責人。此后,他似乎跟政治結下了不可分割的緣分,幫助過尼克松抵擋丑聞事件,支持過并將里根推上總統的寶座。他曾經開創了電臺的政治脫口秀,還與妻子共同創辦并主持了美國電視中最早的政治論壇節目。
泰克斯在美軍扔下原子彈后第一個帶著記者隊伍進入了廣島,在卡斯特羅取得政權前五天趕到哈瓦那報導古巴革命,“9·11”發生后,他不顧九十歲的高齡,進人災區去拍照,第二天便被送進了醫院,醫生診斷說是疲勞過度。
泰克斯家的窗戶正對著世貿中心的遺址,他說他要從那里親眼看到人類精神的再生。然而當時他并不知道,他的兒子凱文正在那片廢墟上,找尋著那再生的希望之魂。
凱文的目光停留在一張照片上,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說:“看看吧,這就是那位最后的幸存者。”
那是一張并不十分清晰的照片,上面是一只難看的松鼠。它的毛皮被燒焦得黑一塊禿一塊,正在從一枝樹杈躍向另一枝的半空中。
凱文接著講道:“它逃過了一劫。石板壓住了它的腿,我們一伙兒救援人員花了好幾天才從縫隙中把它救出來,為了讓它能堅持活下去,大家輪流往那個僅有的小縫中扔花生。這張照片是把它放生那天我拍的。”
我想知道更多關于那只松鼠的故事,凱文揮手叫來和他一起做過義工的戴維,戴維講述起他和其他三位工人是如何發現這只松鼠的過程。那已經是受襲幾個星期之后的事情,救援指揮部已經做出了新聞發布,發現活著的幸存者的希望已經十分渺茫,救援工作只能是從廢墟中偶爾找到一些殘肢斷臂,用來鑒定死者的身份,盡管那些肢體都已經開始腐爛。
“我們發現它的時候,大家都無比興奮,”戴維講述到,“我是最先看見它的,大伙兒都不約而同地決心要將它活著救出來。可這家伙挺狡猾,總是躲閃著我們,大家開始擔心怕它會被餓死,我就跑到商店里買了一包花生和核桃仁,它肯定是餓壞了,吃了一包又一包。我們最后請來了動物園的專家,費了很大氣力才從狹縫中一點點地把它拖出來。我不敢想象要是把它像垃圾一樣鏟走倒掉。無論如何,一個生命總歸是生命,你看,我們至少還是找到了最后一個幸存者。”
以后,我在每一次電話中都要向凱文尋問松鼠的消息,他經常會到廢墟附近他們釋放了它的那個公園里去看看。
“你還能認出它來嗎?”我會問。
“嗯,當然。它還是有著那種驚慌的神態,”凱文會笑著說,“背后的毛皮已經長出許多了,可還是可以看出參差不平。不過,看來它在那里還是交了幾個朋友,我看到它在和其它幾個松鼠玩耍。”
戴維也經常帶著八歲的女兒去公園看望那只松鼠,他說它是他們家的英雄。女兒在學校的作文課上寫了松鼠的故事,老師鼓勵她繼續寫下去,也許將來可以出一本童話書,可是她卻不想再寫下去,因為她實在接受不了松鼠失去了所有的親人。
有一段時間,我會經常到世貿中心的遺址去看看,望眼那一堆堆的碎石斷柱,回想著過去工作過的環境,想著那里曾經擦肩而過的人們。我過去從來沒有想到過被埋葬在那里的動物們,現在,我卻不得不想著。
我的一位朋友要拍一部紀念中美建交二十五周年的紀錄片,讓我幫他聯系幾個曾經和中國打過交道的美國人士。我想到了泰克斯,那時他住在醫院里,剛剛做完治療癌癥的第四個手術。我寫了封電子信給他,告訴他我是凱文的朋友,告訴他我為有凱文這樣一個朋友而驕傲,信上順便提到了那個松鼠的故事。
泰克斯出院后的第三天,我和朋友去他家里拜訪。四個手術之后的一位91歲的老人,嘴里咕嚷著的話已經含糊不清。我知道恐怕我們的采訪要告吹,但還是努力從他微弱的聲音中辨識著他的意思。
我只聽清楚并記住了那一句話:“你應該寫寫那個故事,它比什么都重要。”
我知道他不是在說他架著飛機飛越中國上空的故事,不是在指關于艾森豪威爾,不是廣島,也不是古巴,不是所有那些。他指的是那個松鼠的故事,“它比什么都重要。”
“我會的,”我看著泰克斯張大的眼睛和微微顫動的手指,說:“會有一天的,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