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消失的寧靜

每年參加學術會議的時候，都有廠家為了推銷產品，向我們這些客戶獻殷勤。常常是手里攥著幾張會議中派發的晚宴請柬，不能夠確定去哪一個更有意思。去年的會議是在印地安納普召開。聽說那個中部城市，除了農場和馬戲班子比較有名以外，并沒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正好，在會議中碰到了一個熟悉的營銷員，他假公濟私地送給我一張到博物館去吃晚宴的請柬。在博物館吃晚宴，這可是個好玩的主意，沒有任何猶豫就一口答應了。博物館的名字叫The Eiteljorg。

我是一個俗人，對于藝術沒有特別的感悟。提前30分鐘來到館里，只是想在吃飯前順便看一看新奇的東西。飯廳里還沒有人，我慢悠悠地走進兩邊的展廳。原本對這個要靠晚宴邀請參觀者的博物館不抱太大希望，卻沒有想到在這里碰到了一次意外的驚喜。美國最著名的西部牛仔畫家和雕塑家Remington和Russell的原版作品正在這里展出。

大大小小約30幅油畫掛在白色的墻壁上，我漫不經心的瀏覽過來。當眼光落在第一幅油畫上時，什么東西一下子吸引了我。這是Charles Russell的《Buffalo Hunt No.26》。在畫中，獵人們已經將一群野牛圍困，中心是一只驚恐的野牛，兩邊是騎在馬上對牛群投出長矛的印地第獵人。獵人們騎在馬上用力向前，野牛流著鮮血依然在狂奔。畫布上描繪的是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搏斗。我幾乎可以聽到圍獵場上的吶喊，感到那一陣陣卷起的塵煙撲面而來。當我從畫面上抽回視線，環顧周圍整潔、明亮、有空調的現代化博物館時，突然感到了些許的陌生?我真的看到了200年前的狩獵嗎?那土黃色的原野哪里去了?咫尺之外的那一幅小小的油畫，竟會讓時間后退了200年。好的藝術家真的可以重演歷史。

又轉過了一個墻角，無意中，幾乎走進了一幅迎面而立的油畫。畫面上，一個農人的家庭正在一個極幽靜的山谷小溪旁休息。婦人手提一只錫壺準備煮飯，男人則悠閑地坐在凸起的巖石上休息。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個站在前面的女孩，她睜著一雙漂亮的眼睛，驚奇地看著我們。小溪的泉水靜靜地從他們的腳下穿過，溪旁點綴著叢叢粉色和藍色的野花。我被這畫震住了。呆呆地注視著這兩百年前的一家人。在他們的臉上，他們的目光中，似乎有一種今天不存在的東西。它是什么?我卻一下子看不出來。退后了幾步更加仔細地揣摩。終于明白了，是他們臉上的那種寧靜，是滿足和與世無爭的安詳。在現代的藝術中，我沒有看到過這種安詳。在現代人的生活中也沒有如此的寧靜。這一家人，他們怎么可以有這樣悠閑的生活呢?他們怎么可以不上班，不在高速公路上擠車，生活在這樣一個長滿了鮮花的森林中。今天，我還能找到這樣的寧靜嗎?

今天，我們擁有許多過去沒有的奢侈，卻不再有滿足和寧靜。當電視機被發明的時候，歡樂來到了每一個家庭，同時它也使家庭失去了夜晚的寧靜。還記得我小的時候，到了傍晚，會邀上小伙伴，在月亮下面講鬼怪的故事。我們仰著頭數天上的星星，在夜空下，心向著天空和大地敞開。無所求，無所動，體會那來自遙遠天空的安寧。有了電視機以后，我不再看夜空，每一個夜晚都是在那不足45英寸的熒光屏前度過。電視里面的表演，讓我笑，讓我哭，給我新奇和刺激，它也驅走了我的寧靜。

已經習慣了刺激的現代人，變得無法忍受寧靜的單調。聽搖滾樂，坐過山車的人，怎么能夠再像Remington和Russell一樣靜下心來悉心描繪身邊的生活瑣事?在刺激中長大的一代，只能夠用濃彩變形的現代繪畫去表達內心的沖動。電子時代里，人們已經習慣了高速和變換，沒有新奇，沒有刺激似乎再也不能夠使人們滿足。玩賽車，玩電子游戲，人們追求越來越強的刺激，越來越新奇的挑戰。而我幾乎已經忘記了那份寧靜的感覺。在那個晚上，在The Eit-eljorg博物館里，在200年前畫家的筆下，我才醒悟，在心底里，我最需要的是那份消失了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