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書名的選擇費了一點周折。想來想去,以為還是借當年費雪(Irving Fisher)的一句名言來做書名比較妥當。費雪的這句名言——“收入是一連串事件”——是他1930年出版《利息理論》的開首第一句話。
問題要從“收入”談起。在日常生活里,沒有人不關心收入,也沒有人不知道收入的含義。也許因為過于平常了,經濟學家忽略收入的研究久矣。就我所知,在弗里德曼的“永久性收入假說”之后,似乎就沒有什么關于“收入”行為的重要研究問世。但是,當年在費雪那里,事情可不是這樣的。為了研究利息,費雪對資本和收入的性質下過多年的功夫,早在1907年便有《資本和收入的性質》問世。這本專著,后來概寫成《利息理論》的第一章,第一次指出“收入是資產提供的服務”。
是的,真實世界里的人要掙得收入,總要有所憑靠。勞動收入嗎?要靠一副好身板,還多少要加上分門別類的知識和技能。非勞動收入呢?可以憑土地,可以憑實物,可以憑錢財,無論哪樣,都要講究投資的眼光。費雪的本事是化繁為簡,把所有可以帶來收入的資產一般化,把收入定義為由資產提供的服務。
資產提供收入,須經歷一個過程。其中,資產的狀態(tài)發(fā)生的任何變化,都可能影響到收入流的大小。我當年在北大荒下鄉(xiāng),有一段時間在“工分制”底下謀生。哪一天病到不能出工,工分為零,那一日的“收入”便沒有了?!吧 笔巧眢w資產的一個事件,它對收入有負面的影響。在資產提供收入的過程里,有形形色色的事件發(fā)生,對收入的影響或正或負。
傳統(tǒng)的經濟學可能只看輕了一點:清楚的產權界定,是市場交易的前提。沒有清楚的產權界定,一項產出究竟自用還是出讓、究竟部分出讓還是全盤出讓、究竟出讓的條件怎樣決定,難以抉擇。沒有清楚的產權界定,潛在的交易成本可能高到使得交易根本無從發(fā)生!
這樣聯系起來,資產的權利界定(產權是也)影響產出的市值;而產出的市值,又決定了資產的價值。收入增長、財富增加、分工深化、收入再增加,這就是各地人民夢寐以求的經濟增長。反過來,收入停滯或減少、財富縮水、分工“淺化”、收入再減少,世人無不避之。何去何從,財產權利怎樣界定,始終是關鍵的、基礎性的事件。
是中國改革開放的豐富實踐經驗,教導我們在影響收入的一連串事件中,特別看重產權事件的。不是說自然條件不重要、技術不重要、投資數量不重要。但是我們親眼所見,是同樣的自然條件、技術和投資量,因為產權的界定不同,經濟產出的水平和質量天差地別。從大勢著眼,中國逐步走的是一條經由界定私人產權推動經濟增長的路線。
問題是,產權界定也是一連串事件。有時推過去,私人產權得到清楚的限定、承認和保護;有時退回來,既得利益借各種名義侵犯私人產權又卷土重來。更多的時候是拉鋸:說公不是公、說私不是私的,權利界定模糊,行為的限制不清不爽,攫取資源租金——而不是生產和市場交換——成為“潮流”。中國經濟的未來命運如何,將由這樣一連串產權事件來決定。
本書的題材雖然五花八門,主要線索卻只有一條:以產權的實際界定來理解人們的經濟行為,進而解釋收入流的變動——也就是經濟增長。農村的事件如是,城鎮(zhèn)也如是,各行各業(yè)皆如是。變化多端的題材,可以增加一般性概念和規(guī)律的可靠性。有的時候,故事的多樣性可以增添一點趣味。
(摘自《收入是一連串事件》的“作者序言”,周其仁文,中國發(fā)展出版社2004年2月第一版,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