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郊區小湯山英氏影視藝術公司的制作基地里,到處都張貼著一幅頗有“文革”風格的宣傳畫,畫中身穿工裝服的英達揮動巨手,宣傳畫的標語是:“將情景喜劇進行到底!”英達是把情境喜劇這種電視節目類型引進中國的第一人,他創作的中國第一部情境喜劇《我愛我家》至今還被譽為經典,廣受歡迎。
但與一般藝術形態發展規律大不相同,中國的情境喜劇第一部作品就直接達到頂峰,其后就是江河日下,一蟹不如一蟹。現在的英氏公司已經財大氣粗,人手充實,一年出品的情境喜劇超過300集,但在觀眾中的口碑不佳,網上一看,挖苦咒罵的居多。也難怪,看看近來播著的幾部英氏劇,不論《旅行社的故事》還是《巴哥的故事》,哪部是能讓人看下去的?而且江郎才盡到連取名都不會了,只能是一大堆“#8943;#8943;的故事”。
中國情境喜劇不景氣,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資金相對缺乏,創作人員素質參差不齊,電視臺還不愿意把情境喜劇往黃金時段上放。但最核心的原因,大概還是同我們的文化環境有關。
1999年,英達傾全力打造的《中國餐館》正式播出,卻在一片噓聲中慘烈收場。英達挺委屈, “憑良心講我下的功夫比《我愛我家》大,可觀眾不買賬。有的說是‘離生活太遠’,有的說‘故事看不懂’。”他也承認這部戲離普通觀眾有點遠,但私下里又不能不抱怨:這部戲被刪得太多了,許多精彩的地方被砍掉了,以至于有些劇集簡直無法連綴成篇。
《中國餐館》的遭遇有些特殊。初審的時候,北京市廣播電影電視局的整體感覺相當好,認為是建國以來非常出色的一部喜劇。但在準備開播時,卻發生了5月7日美軍導彈轟炸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的重大事件。在這種情況下,《中國餐館》里大量正面表現美國社會的內容和語言,例如涉及社會的繁榮和文明的發達的東西,一下子變得非常敏感,可能會引起中國大眾的不滿。所以負責安排“630劇場”播出的亞環公司(而不是英氏公司)只能在播出前再進行一次大刪節,幾乎每一集戲都刪掉了5分鐘左右,而且一直拖到6月30日才開始播出。當然,同觀眾見面的《中國餐館》已經面目全非。
《中國餐館》的這種遭遇當然有其運氣不好的一面,但也反映了中國情境喜劇尷尬境況的一個重要方面:在我們的社會里,有太多的不利于喜劇成長的禁忌。
一位英國學者認為:“價值觀、身份和生活方式的沖突是絕大部分喜劇的核心——這種沖突越被強化,就顯得越可笑。”對于情境喜劇來說,規律也是同樣的。但在當代中國,不論官方還是民間,對于上述沖突的承受力顯然不高,特別是對于電視這種廣泛傳播的大眾媒體中表現的這些沖突更難于接受。《我愛我家》播出不久,據說就有老干部上書批評,說是劇中的老傅貶低了老干部的形象。這不僅是因為老傅的語言滑稽,行為尷尬,更主要的是因為他的一整套傳統價值觀在喜劇的沖突中顯然被置于遭嘲弄、受批判的地位,盡管是非常善意的。
我們的觀眾特別容易入戲,喜歡對號入座去硬充劇中的一個角色。這種入戲可以具體到“說的就是我自己”,也可以概括到“說的是我們這一類”。于是,宗教的、民族的、文化的、地域的、階層的、職業的、社團的,甚至年齡的或性別的,所有的群體都覺得有義務捍衛自己的榮譽。大家可以通過喜劇消費他人的價值觀、身份和生活方式,但一觸及自己的東西,就會火冒三丈。有人發火(還是一群人)就會不安定,所以主管部門就特別小心,寧嚴勿寬。
這些年來相聲、喜劇小品的迅速衰敗都與這樣的文化氛圍密切相關,同樣要靠諷刺制勝的情境喜劇自然也面臨著一條荊棘之路。讓人難于理解的是,在《我愛我家》之后,中國情境喜劇不論在表現社會生活的深度方面還是在針砭時弊的尖銳性上,都大大地退步了,竟然沒有一部情境喜劇能夠達到前者的層次。
至少現在,喜劇事業是一項艱難的事業。英達在一篇聲明式的文字中半是哀求半是爭辯地說:“喜劇是用短撫慰長的藝術,快樂就在今天,而用短暫的快樂組織人生,卻不太符合我們的人生理想。因為它可能堆積不起我們的人生的目的,盡管可以幫助我們暫釋胸懷。悲劇和正劇總是被容忍的,喜劇總是被挑剔的。悲劇正劇被認為是思索,而喜劇被認為是閑扯。正劇安排在黃金時期,喜劇只占休閑時光。”
有點牢騷,但這確實是中國情境喜劇的現狀。
作者為中國傳媒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