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現在為止,我已經度過了70個大年夜,在我這渺小而平凡的一生中,大多數的大年夜都是在爆竹聲中平平安安地度過的。只有三個不尋常的大年夜,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至今難忘。
1927年,我剛滿8歲,本來可以快快活活地度過這個大年夜。在吃過黃沙炒蜆、發菜、腐竹、生菜和面筋煮成的羅漢齋(按照當年我家的規矩,從大年夜到年初一晚上只準吃素,不準吃葷)以后,鄰居幾個小朋友邀我去放鞭炮,別人放鞭炮都是用繩子把鞭炮捆在竹竿上,然后用香火點燃的,我少年好勝,偏在兩只手指中間,等到將近放完,就往空中一拋,借以顯示自己膽子大,手疾眼快。誰想樂極生悲,最后一次,鞭炮在手中爆炸開來,雖然沒受重傷,兩只手指卻被炸得像小胡蘿卜般紅腫,疼痛難忍。但是又不敢聲張,否則準會挨大人一頓罵,他們還會禁止我再放鞭炮。這個大年夜,我痛得幾乎通宵都沒有合過眼,自己偷偷地抹上點萬花油,幸虧過了一夜,紅腫基本上消退,已經能夠勉強拿得起筷子吃開年飯了。我這場“慘劇”,總算沒有曝光,給人家傳為話柄。
1945年的大年夜,我是在逃難途中度過的。那年新歷元月17日下半夜,我所在的那個軍事機關在粵北樂昌縣城遭遇到日軍快速山地部隊的突然襲擊,駐守樂昌的國民黨部隊一六○師一槍不發,沒有進行過任何抵抗,就悄悄地撤出樂昌。我們只好在毫無掩護的情況下倉皇逃命。我除了穿在身上的軍服和軍大衣外,只帶出一枝勃郎寧手槍和小量現款,往東逃跑,經仁化、南雄直奔贛南一帶,記得大年夜是在虔南縣的一個小鎮上度過的。我好不容易才敲開了一家小客棧的門,店主倒是個好心人,他的灶頭上熬著一鍋稀飯,連忙盛了一大碗給我。我從隨身帶著的干糧袋中取出四個柿餅就著稀飯吃,就算是年夜飯了。我付了五角錢房租,店里也沒有其他客人。老店主看到我全身披掛,佩戴校官胸章,腰間掖著手槍。他老人家毫不客氣地問我,為什么中國軍隊會敗得那么慘,讓敵人在短短半個月內就以跑步的速度相繼攻陷了郴州、坪石、樂昌和廣東省臨時省會韶關等名城重鎮。老實說,作為一個軍官,我當時羞愧得無地自容,無話可說,情不自禁地掉下淚來,連聲道:“慚愧!慚愧!我們 軍人對不起老百姓!”老店主反而安慰我說:“你這個長官還算是有良心的,有些當官的,當兵的,打敗了仗還欺負我們老百姓,住店吃飯都不給錢,動不動還喊打喊殺呢!”
兩天后,我在大雪紛飛中越過大庾嶺,南行經和平、焦嶺、興寧步行走到梅縣,經過大庾嶺時,我口占了一首七律:
雪花如掌沒脛深,寸寸山河有淚痕。
喪盡版圖真“勇將”,憑誰軟語慰蒼生。
執筆未容書羽檄,揚鞭我欲往南行。(當時我想前往東江游擊區)
寒凝大地寧能久,庚嶺梅花已著春。
當時我的心情是十分沉重的,戎衣上已經滴下不少“書生淚”了。
1967年的大年夜,我是在中國作家協會的“牛棚”中度過的。牛鬼蛇神沒有過年的權利,理當如此,沒有什么可說的。但在那個大年夜,“造反派”總算“法外施仁”,讓我們買了一小碟豬頭肉,兩個白面饅頭當作年夜飯,總算過得還不錯。飯后,我抄了一首黃節的《歲暮示秋枚》,拿給同獄難友陳白塵看:來日云何亦大難,文章爾我各辛酸。
強年豈分心先死,倦客相依歲又寒。
誠挈壺觴飲江水,不辭風露入脾肝。
何如且復看花去,蓑笠人歸雪未殘。
陳白塵看過后,凄然良久,一本正經地說:“‘文章爾我各辛酸’‘倦客相依歲又寒’,這兩句倒是很貼合咱們當前的處境。不過,‘強年豈分心先死’這一句我不贊成,心不能死,心一死,就什么都完了,甚至連辛酸的文章也做不出來了,哀莫大于心死嘛!”我只好報以苦笑。
這三個大年夜,我覺得最后一個過得最悲涼、最辛酸,我并不是一個沒有經風雨、見世面的人,我蹲過大牢,戴著腳鐐睡覺,但那時蹲的是敵人的大牢,在“自己人”的大牢里度過大年夜,真不是滋味,即使有山珍海味、美酒佳肴,也食難下咽。 這三個大年夜都有點“特殊情況”。但愿在我今后的余年中,再也不會碰到這樣不愉快的大年夜了,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