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江南不是地名，不是那個地理上的江南，不是文人墨客夢中魂里的江南，江南是一個女孩，而且是個漂亮的女孩。

江南剛轉來我們學校的時候，我正埋首做一道數學題，我聽到她的腳步聲，如羽毛落地。抬頭一看，那個女孩被陽光溫柔擁抱如同圣母，身材頎長，眉眼清澈如水。看著她，我便一陣歡喜，這么美麗的女孩，精致的五官，她的名字叫江南，她真的是若耶浣紗，太湖泛舟的女子，小小年紀，風姿蘊然。她在做自我介紹，聲音如同清泉擊石，輕輕的，金石落地。

后來一直沒有機會交談，直到初三。江南和我同桌的第一天，我一直捧著一本數學題典。江南收拾書包走過來時，先把兩本書塞進我抽屜。我抽出來一看，又是一陣狂喜。那是納蘭容若的江南詞集，我一直在找的。江南這個女子多么不可思議。

不知為什么，老師卻不太喜歡她，我也不被老師喜歡，所以她自然而然地成了我的同桌。這樣也好，上課的時候，我們就在下面偷偷地講著小話。她說她有許多許多蠟染的裙子，土布織成，藍草作染，一條一條晾在院子里。鴛鴦戲荷，壽耋流芳。錦上添花，是織錦上團團簇簇，鋪張流疊的牡丹；喜上眉梢，那是一只喜鵲飛上紅梅梢頭。她穿著蠟染長裙，走在泛滿陽光香氣的庭院里，她從院子里曬著的染布下走過，藕白的手把它們一塊塊掀起，陽光如雪，她猶如納木錯女神，或者，就只是江南杏花溪畔那個小小的，名叫青云的姑娘。

那個女孩也喜歡杏花么？那個女孩喜歡穿著藍色的蠟染布衣么？那個女孩喜歡聽雨么？那個女孩是不是也有一頭如瀑如云的黑發，就好像江南一樣？那么江南，她是你的前生么？

“江南好，虎阜晚秋天。山水總歸詩格秀，笙簧恰稱語音圓，誰在木蘭船？”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我也深愛上江南所鐘所愛的江南，那里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蓮葉何田田，蓮子清如水。江南的女子是水一樣的，就像江南一樣，溫柔明媚。我想起那天下午在她的家，看她在那些藍布下穿行，驀然回頭一笑，陽光耀眼，剎那眼花，眼前的一切皆如同水霧不可相信。

她是江南湖上明眸皓齒的采蓮女，還是我的同桌江南？

我真的好想親眼看看，江南的江南啊。

江南的成績其實很好，可是老師還是不太喜歡她，她也無所謂。直到現在我才開始明白，她的美麗，她的才思，她的柔善，她一舉手一投足間的風華，似風般飄忽，如水般慈和，這樣的女孩怎不讓人嫉恨不已啊。

江南的故事就到這里了。并沒有發生什么大事可以讓我寫成作文銘記。是的，那本江南詞集落到我手上時，正是初中畢業，江南要出國了，她要去一個遠離江南的地方，她去世界的那一頭。她現在過得好么？我不知道。現在想來，她是足以讓我羨慕的女子，代表了我的其中一個夢想。她的書在我的書柜里被珍藏著，黃脆的書頁一掀便塵土飛揚，靜靜浮游在午后陽光中，清晰可見，多么美麗。江南的風華，暮春三月，草長鶯飛，多么美麗。阜集繁華，天連衰草，山如扶蘇溫柔，水有蓮荷溢香，煙水迷夢中，有采蓮女的歌聲，秦淮的槳聲燈影，南朝的暮鼓晨鐘，魏晉的王謝燕子。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江南的江南么？

“江南好，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我只是單純地想要記下一個美麗的女孩，她的美麗是上天賦予人間最珍貴的禮物之一，讓我第一次懂得美麗的無罪與純潔，綿長而悠遠，以及恐懼于它必然的毀滅：真不能想象像這樣的女子也會變老。她的美麗是終于會被生活一刀刀削掉的。然后才是她的原貌，玉石一般的光潤柔和，風華內緘，白發紅顏。

“……紅顏撣指老，剎那芳華盡……”

我想我會記得江南身穿純凈的蠟染裙子，赤足走過那些有著美麗圖騰的藍布，裙裾翻飛仿佛鉆進了鴿子，她回首淡淡地笑，眉目如煙。歲月西飛，煙寒冷雨無端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