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的,在沙灘這個地方,住了這么多年了。就像一棵樹,不聲不響地在一片陌生的泥土里,扎下了這么多看不見的根須,留下這么多說不盡的眷戀。
的確,這些感情的根須,在表面上是看不見的,但卻時時搖動我的心旌。苦與甜,淚與笑,冷漠與溫謦,平靜與激動……多年來,這個地方曾經帶給我多少難忘又美好的回憶啊!
沙灘是比京的一個地名,何其芳、卞之琳和李廣田當年號稱漢園三詩人,所謂漢園,即在沙灘這個地方。不知這個地名是怎么來的,這里沒有沙,也沒有海,如今多的倒是車的河流和人的海洋。我所居住的北河沿大街甲83號這所大院,在著名的北大紅樓的后面,一抬頭,就能看見李大釗、陳獨秀還有毛澤東等人辦公室里的燈光。當然物還在,人已非了。靜夜獨步,仿佛還能真切地感受到歷史老人的腳步在耳畔咚咚作響。流行歌手刁寒在《花好月圓》中唱道:“時光如流水它匆匆過……”歌詞不新鮮,那優雅的旋律卻在我心里久久縈回。在北京城里走,光陰的故事總是新鮮的。常常是不經意的一回頭,冷不丁就與歷史老人打個照面。碰面時忍不住要主動湊上前去,規規矩矩唱個肥喏:“嘿,您老早。”
那老兒卻不言不語的,指指南,指指北,指指東,指指西,那意思似乎是說:“咳,北京城里,東西南北,比我老的多的是。”是啊,隨處都是滄桑舊跡,隨處都有歷史煙痕,滿眼都是古老的文化底蘊。
有了這份底蘊,北京的文化,就有了一份厚重感,有了一份與眾不同的沉甸甸的獨特的分量。閑暇時間,我喜歡在我們大院的東西南北散散淡淡地踽踽獨行。我知道腳下這些道路,留下了許多先賢的足跡。所以我走路就格外小心,有時走著走著,就忽然感到腳底發燙,心想,或許是跺到魯迅的腳印上了,或許是踩到胡適的腳印上了,或許是踩到林語堂的腳印上了,或許是踩到張中行和楊沫的腳印上了……這樣想著想著,心里就暖洋洋的,蕩漾起一支又一支五彩斑斕的青春之歌。
從我們這所大院往東,就是新修的皇城根公園。這座公園往前不遠向東一拐,就是著名的王府井大街。沿著明皇城城墻遺址,細長條兒的皇城根公園是一個全天免費開放的公園,園里的幾件銅雕很有特色,尤其是一件名為《今天與昨天》的雕塑,雕的是—位現代摩登女郎打開筆記本電腦,后面一位拖著辮子的龍鐘老叟在好奇地探看著姑娘手里的鍵盤。這件雕塑,我以為是今日古城北京的一個絕好的象征。先鋒與傳統,歷史與現實,新與舊,古與今,都和諧地統一在一起。既不互相攻擊,也不互相同化,就像詩歌中的新詩與舊詩一樣,攜手并進,比翼齊飛。這座古城的性格特點之—就是中規中矩,莊嚴穩健,和諧統一,完整地融入這個美好時代。
從我們大院往東不遠,就是景山公園。崇禎上吊的那棵老槐樹現在還長在景山的風雨中。不過,這棵樹只是一個喚起人們記憶的替代品而已。經歷過多年的風霜雨雪,而今的這棵樹,已經不是原來那棵了。歷史就像一條長河,后浪推著前浪,一路澎湃而去。盡管濤聲依舊,可是崇禎他們那張舊船票,卻再也登不上我們今天這艘飛速航行的“客船”了。
不過,景山公園里的牡丹花的笑容,或許和古人眼中的那些風景還是一樣的燦爛明媚。去景山公園看牡丹,是京城里的傳統一景。傳說牡丹是富貴花,所以就像貴婦出門,先要梳洗打扮一樣,她的花事較晚。元朝詩人皮日休說:“落盡殘紅始吐芳,仕名喚作百花王。竟夸天下無雙艷,獨占人間第—香。”真真是霸氣十足,艷幟高張。景山公園的牡丹盛開之前,先是迎春、芍藥等等,一畦一畦地開了個遍,熱熱鬧鬧的“暖”好了場子,然后牡丹花兒才肯婆婆娑娑地姍姍而來。一株牡丹一種芳華,一種牡丹一個典雅貼切的芳名,有時花下還會襯有一首首動人的小詩,說不盡的雍容華貴,還夾雜著那么一份說不盡的嫵媚風流。這里的牡丹都是土栽,不是盆栽,擺在露天里,沐著陽光,浴著春風,風姿綽約,生機無限,魅力無窮。此時可說是“上林花似錦”了,因而當然就“出門俱是看花人。”
從我們大院到景山公園之間,有一所老院子,是老北大的地方,人民教育出版社住在那里。該社有一位主持了多年全國語文課本編纂工作的老先生,名叫劉征,年年都是景山看花人之一。他不僅自己看花愛花,而且年年約了臧克家等老先生一起去赴牡丹花的約會,有一年臧克家在山東登泰山,誤了牡丹的花令,劉老先生還賦詩一首:停車望岳情難盡,時雨當春花自開。小立如聞花有語,明年此日待公來。
倘若從我們這個大院往南走,繞過北大紅樓,沿南池子大街一直往南步行不遠,穿過菖蒲河公園,就是著名的天安門廣場。從我們這個大院往北步行不遠,就是地安門,再拐彎往北斜行,就到了著名的鐘鼓樓。
之所以對北京的方向意識這么明確,或許是因為在京味文化里浸淫日久的緣故。記得有人說過,“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和民族,像中國這樣關注東西南北;中國當中也沒有哪個城市,像老北京那樣‘斤斤計較’于東西南北。”這話或許有一點點夸張,但也有一定的事實依據。跟近處的天津比一比,跟遠處的重慶、上海比一比,北京人的鮮明獨特的方向意識,給當年初入北京的我這個外省人,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北京人是極重視“北”這個方向的,他們諷刺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的說法,就叫“找不著北”,在北京找不著北,應該說那是很令人難為情的。
從沙灘往西—站地,就是皇帝面南背北的所在了———故宮,也就是這所城市的中心吧。北京城從一建城開始,就依據了一條清晰的坐北朝南的中軸線。老北京,背倚燕山,俯瞰中原,有著恢弘的皇家氣度和斑斕氣象。居住在這座古城中心的皇帝老官兒,坐北朝南,君臨天下,是否也會時時涌動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自矜和自傲呢?在這座城市里,不同的方向是有著鮮明的上下尊卑的含義的。東西而言,以東為上。南北而言,以北為尊。至于坐北朝南的方位,就意味著皇權和正統,自然是四海朝拜的地方了。
北京的天氣,就像北京人對東西南北分得那么清晰—樣,也是四季分明的。春天有春天的魅力,夏天有夏天的激情,秋天有秋天的暢想,冬天有冬天的神韻。而沙灘這個地方帶給我的美好的感情,卻是四季如一的,不會因季節的變化而稍減它的熱情。
讀過老舍先生的筆下的北京的春天,也讀過跟老舍同時的現在已不是太有名的老向筆下的北京的春天,還讀過其他一些作家筆下的北京之春。不過,對北京的春天的感受,最強烈的還不是來自文字上,而是來自親身的感受。北京的駘蕩的春風,鋪天蓋地,呼嘯而來,聲勢是極為轟轟烈烈的。
有位久居北京的朱自清先生寫到春天時引用過兩句“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的詩歌。這樣柔弱的春風,是南方的執紅牙檀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的婉約派,而北京的春風則絕對是執銅琶鐵板唱“大江東去”的豪放派,說來就來,攜著遍地春色,豪歌著,嘩笑著,狂呼著,高叫著,一露面兒就嚇得冬雪殘冰落荒而逃。這樣的性格剛烈的春風,讓我柔弱的靈魂真切地體會到北方的力量和魄力。
北京的夏季,不只是外地人們想像中的,是烈日和暴雨的天下。這里的夏季,是一個真正激情燃燒、流花溢彩的季節。漫步五四大街,或者筒子河前的某一塊石墩上,看美麗的黃昏怎樣像花朵一樣慢慢合攏它的翅膀,是我的一大樂趣。而華燈初上之后折向南去,徜徉長安街,就能真切地感受星的河流和星的海洋是怎么回事,就會不由自主地發出天上人間的聲聲贊嘆。可以盤桓到玉兔當頭、三星西墜,然后才隨著拿著大蒲扇的大爺大媽們一起戀戀不舍地離去。
最有戲劇性的還是那說來就來的傾盆暴雨;剛還是響晴白日的,忽然烏云密布,雷電交加,一陣瓢潑大雨劈里啪啦趕走了燥熱的暑氣,然后就突然走了,太陽又回來了,彩虹也出來了,紅墻和綠色的琉璃瓦被沖洗得格外干爽潔凈,那鮮明的色彩,讓我聯想起莫奈的油畫中飄浮輕盈的淡淡溫情。
北京的春天很短,秋天卻很漫長,對我來說,沙灘的秋天,是從中國美術館前的銀杏樹的第一片落葉開始的。因為我每天早晨都要到這里來散步,一直把那些躲在枝葉間的小白果從青青的小米粒兒瞅成了白白的小乒乓球,秋天就踩著第一片銀杏落葉,來了。我喜歡和小孩子們一起踩著遍地金黃的落葉,撿拾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小白果。盡管不知道撿回來有什么用,那果子澀澀的,還隱隱有股臭味,卻年年照撿不誤,那撿拾的動作本身,就是一種愉悅的享受。
秋天來了之后,京城里廣受贊譽的大興脆沙瓤西瓜就漸漸地稀少了。不過,京城里的饞嘴兒們是不會為此惋惜的。因為鈴鐺棗兒、國光蘋果、巨峰葡萄隨著秋令可就統統涌進了市場。細而無渣的京白梨,甜而不膩的大石榴,還有南方的橘子香蕉什么的,琳瑯滿目,數不勝數,吃不勝吃。
北京的水果販們已經不許吆喝了,而且有統—的市場和規矩,要接受城管部門的管理。流動的小商販,是會受到處罰的。有位前輩作家在回憶中說北京的水果販“最會吆喚,你看他放下擔子,一手插腰,一手捂著耳朵,仰起頭來便是一長串的吆喚。婉轉的喚聲里,包括名稱、產地、味道、價格,真是意味深長”。看來這種吆喝聲,我輩只能在老作家的回憶里去回味了。
伴隨著秋風的光臨,地安門前的秋栗香干果店,早早排起了長隊。讓我奇怪的是,無論什么時間去,都需排很長的隊伍等待。板栗、榛子、花生、瓜子在四五個轉爐里翻上來倒過去,干果的清香灌了半條街,令人不由得聞香下車,伸脖而看,垂涎而立,縮手而候。
北京秋天是熱烈的,蓬勃的,豐富的,也是美麗的。此時攜著一兩卷唐詩宋詞去訪皇城根公園的紅葉,這方面的感受可能更深切些。摘幾片丹楓黃櫨夾在詩冊里,好像成了我每年的一個老習慣。秋再深一些,就可以坐在機關大院的池塘前去賞殘荷了。那橫斜的秋韻,是需用心去體味的。而秋帶著依依不舍的深情走遠了之后,晶瑩的冬天就來了。
雪花飄飄,北風蕭蕭,前人此時講究圍爐夜話,講究踏雪尋梅。據說圍爐夜話時可以“買一個賽梨的蘿卜來消夜吧。‘心里美’是一種綠皮紅瓤的,清脆可口。”這種話,如果講給現在的北京娃們聽,他們肯定當笑話來看。由于蔬菜大棚技術的普及,如今許多新鮮菜蔬已經打破了過去按二十四節氣分淡旺季的規律。鮮嫩的黃瓜還有韭菜、西芹、油麥菜等等在沙灘農貿市場里應有盡有。郊區菜農還種出各種特菜供應市場,指頭肚兒大的西紅柿、紫色的茴香等等已經是尋常百姓家的平常冬菜了。
如今的北京人,是再不講究貓冬的了。即使是退了休的大爺大媽,也都早早地搖著紅綢、舞著劍穗走出了家門。各種耐寒的花草和工藝花木結合在一起,點綴得滿大街仍然還是姹紫嫣紅,五彩繽紛。各種服飾的來自五洲四海的賓朋,熙熙攘攘,潮水般地涌動在沙灘周圍的大街小巷里,處處充盈著人間煙火的親切和溫馨。
我自己喜歡在這個季節去什剎海,看那一池晶瑩的冰凌。因為危險,這里是禁止個人隨意下去溜冰的。可我的詩情卻可以自由的穿上冰鞋,在那平滑的冰清玉潤的肌膚上逍遙地滑翔,瀟灑地旋舞,縱情地歡歌,一直牽著我的顫抖的深情,滑向更深更遠的溫馨的夢境里去。
12月15日,我們報社就要離開沙灘這個地方,搬到北京六鋪炕附近的一所名叫白孔雀藝術世界的大樓去了。臨別的時候,我繞著沙灘轉來轉去,轉來轉去,希望帶上所有那些美好的感情一起上路,同時也希望把我的深情,像樹一樣,永遠栽在這個地方,明年春天,讓來到這里的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到我內心的這份芬芳和鮮艷……
——唉,這就是那幅讓人不說不快,欲說還休,只能遙想,不可觸摸的地圖啊!這就是那幅切下了田光、樊於期、夏扶、秦舞陽、荊軻的人頭外加一只美女玉手和秦始皇衣袖的地圖啊!這就是那幅集水利系統圖、軍事部署圖、燕地行政區劃圖于一身的地圖啊!這就是那幅描繪了兩千多年前亞洲北部一次重要的農業革新成果的地圖啊!這就是那幅記錄了如今的中國首都兩千年前發展狀態的地圖啊!這就是那幅最終葬送了一個國家卻加快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統一步伐的地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