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也許是因為同在西北這片土地上生活的緣故,我一直傾心于研讀西北本土作家的作品,在我有限的閱讀范圍里,賈平凹是最能觸動我的文學性思考的作家。從最早閱讀他的《滿月兒》為代表的早期成名作開始,我就隱約感悟到他的作品深含著孤獨的個人情感、行動和經驗,他的敘事能力邂逅著他的經驗世界,他將文學的眼界一開始就框架在他個人對生活的批判性思考上,這一點在他同時代成名的作家中也顯得卓爾不群。到了稍后,他的商周系列小說更仿佛是他原始生長的土地上誕生出來的無比自然的文學產物,每篇作品都構成賈平凹對他所熟悉的生活、景物、人物和傳奇的既善良又畏懼的解構。如果以我個人的偏見來看,賈平凹以貌似傳統的筆法寫作了具有現代意味的意識流、時間流、情感流、生活流,而這恰恰是賈平凹作品的最主要的審美支點。
大凡評論家對賈平凹的或褒或貶的解讀,都未能切入賈平凹內心的文學體驗,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賈平凹永遠不是被設計出來的,他是他作品的可以劃歸到情感和本能的敘事者,他只不過是一個故事的傳達者和承載者。所謂小說,就是安托自己靈魂的一種簡約之說,它是微言大義的,它以言說為肉、故事為骨、情感為血。這在賈平凹深為世人矚目的長篇代表作《浮躁》和《廢都》兩部巨著中體現得再清楚不過,這是兩部激情之作,如果把它們視作賈平凹精神底蘊的兩個契約藍本的話,也不為過。
二
我在西安這座賈平凹居而不出的城市,體會到比起某些嫩得出奇的新生城市而言,就真是一個天生的值得擁抱的文學古都,賈平凹在這里似乎找到了一生聚首的文學場,這里的食色男女操著秦腔秦語,古風古韻地活得通透。這給了賈平凹制造經典的可能。
賈平凹不是先鋒,但先鋒文學總是拉著他入伍;賈平凹沒有復興傳統,但秦漢散文之風熏染于他;賈平凹不搞技巧實驗,但他的文體獨標一格;賈平凹作品暢銷于世,但他本人幾乎隱身于世。這些年來,他更是耐得住寂寞,長篇短篇并舉,散文隨筆并發,似乎又有突圍之勢。之所以說突圍,我的意思是基于這樣四個原因:一是因為賈平凹從來沒有在文學樣式上自守城堡,他一直精心于從已完成作品的影子中抽離出來;二是因為賈平凹一直是一個真正的原創型作家,他不愿重復自己更不愿克隆別人;三是年已半百知天命的賈平凹對現實生活的人生歷練也早已使他內心有了自己顛覆自己的愿望;四是賈平凹的作品正在從大寫特寫的超產狀態回復到精工制作中,他逼使自己追求更文學更哲學更人性的悲劇意義。
我在近一時期零零碎碎又細讀了賈平凹的幾部長篇如《高老莊》《土門》《廢都》等,對照此前才讀過的《病相報告》,我認為正在出現一個越來越不為人所熟悉的賈平凹,他的作品有面面俱生的新鮮感,有不為“賈迷”們所一目了然的風格程式,特別是眾說紛紜的《病相報告》更像是寒冬里的一片落葉,有人讀之冷靜地擊節贊賞,有人讀之冷漠地棄之一邊。我認為這正是突圍的代價和創新的尷尬;因為較之賈平凹過去的早熟,他如今的創新既不是建立在文采上的,也不是建立在玄說上的,而是正如他四十歲時的感悟:“還是不要竭力去塑造自己莊嚴形象,將一張臉面弄得很深沉,很沉重;人生若認作荒原上的一群羊,哲學家是上帝派下來的牧人,作家充其量是牧犬。”
賈平凹的突圍是自己心靈的突圍,他的尷尬也是自己勇于承擔的尷尬。我一直奇怪長期揚名文壇的賈平凹,怎么沒有與同鄉張藝謀牽手搞影視呢?可能大隱之人是不甘借影視甚囂塵上罷了。
三
賈平凹的作品似乎一直在淡化愛、強化性,或者以性愛并列的方式刻畫人性本真的內容,但這種刻畫從來不是故作抒情的也不是故作道德的,他將性愛簡化為正常的敘述文本,你越想從中琢磨到什么深不可測的意義,你就越不可能實現真正意義的閱讀。
他不偽善,不虛套,不說教,不撒謊,他參與到作品中的人物與故事里,把最真實的人生苦境或極樂世界,以毫不掩飾的方式直說出來。在他眼里小說自是一種開放的游戲,人人都可以進得去出得來,不同的讀者都可以參與到閱讀過程中獲得認知,因此他的小說不留謎面、謎底,完整的寬闊的氣勢如流的敘述引人入勝。小說家扮演的是敘述者,不是道德的抉擇者或命運的承諾者。但凡閱讀賈平凹作品的讀者大多有三種體會:一是讀起來確有小說味,沒有大說特說的自言自語,一部書就是一部生活史;二是每部作品都那么明白曉暢,沒有暗含玄機,沒有板著面孔;三是他的作品是中國民間話語的繼承者,有古人意趣、有今人新意。所以賈平凹的作品在各個層面上都構成了顯而易見的文學高度。
而這種高度并不是高不可攀的,賈平凹的平民化敘述風格和才能終究使他的作品得以在民間扎根。
四
但是,誰也不能否認,生性平淡的賈平凹是情感熾熱地介入作品最有深度的作家。無論是他早期的《山地筆記》,還是由此發端而于二十來年創作的大小部頭的作品,都十分豐滿地鼓漲著他內在的深情。他在《高老莊》后記中這樣評說自己:
“我熟悉這樣的人和這樣的生活,寫起來能得于心又能應于手。為什么如此落筆,沒有扎眼的結構又沒有華麗的技巧,喪失了往昔的秀麗和清晰,無序而來,蒼茫而去,湯湯水水又黏黏糊糊,這緣于我對小說的觀念改變。我的小說越來越無法用幾句話回答到底寫什么,我的初衷里是要求我盡量原生態地寫出生活的流動,行文越實越好,但整體上卻極力去張揚我的意象。這樣的作品是很容易讓人誤讀的,如果只讀到實的一面,生活的瑣碎描寫讓人疲倦,覺得沒了意思,我之所以堅持我的寫法,我相信小說不是故事也不是純形式的文學游戲,我的不足是我的靈魂能量還不大,感知世界的氣度還不夠,形而上學與形而下學結合部的工作還沒有做好。”
我認為這段話是明白無誤的自我裁決,是最能說明什么是突圍與尷尬的。
就我個人的閱讀而言,我不認為能用今天的賈平凹推倒昨天的賈平凹,正如不能用昨天的賈平凹給今天的賈平凹照鏡子。因為在時間和實踐的意義上,賈平凹都是不可以割裂的。我更加難以茍同有的論者以“走下坡路”之說認識賈平凹今天的創作實踐。我有個突出的感覺,賈平凹正在把過于個人化、經驗化、情感化的描述作些微調矯正。他的作品近些年來的社會化表述在逐步擴展增強,這在他近兩三年里的一些中篇如《阿吉》《餃子館》《制造聲音》等作品里都體現得淋漓盡致,折射著一種超強色彩的現實陳述。
我記得哲學家羅素生前給自己寫下的訃告中有這樣刻骨銘心的一句話:“他的原則是好奇,而且,正是這樣的原則支配著他的行動。”套用此言,賈平凹所有的作品都體現著并分擔著“好奇”的原則,他的寫作在好奇的引導下走向生活深處,而且他的寫作至今也沒有超出好奇的范疇,所以他永遠不可能落后于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