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爾戴醫生

在法國中部有一條拉克茲河，河邊有個小鎮，叫拉赫什伯茲。小鎮以地下水源為資本，開設了馳名歐洲的皮膚保健理療中心。那里的水清爽可口，環境優美安靜，是休息和養顏的好地方。

5年前，我到拉赫什伯茲鎮小住了一周。按規定，我要參加理療，必須先讓當地醫生檢查身體。拿到醫生名單后，我選了一個離我的住處最近的，打電話去預定。接電話的是位中年男子，看來是醫生本人。他的語氣親切和藹，讓我當天下午去。

于是，就在那個陽光溫暖的初秋的午后，我結識了巴爾戴醫生。

醫生的診所是一幢19世紀風格的莊園，坐落在樹木花草之中，氣勢不凡，但房子有些殘破，看來多年未曾修整。園子里早熟的蘋果開始三三兩兩地墜落，靜靜地躺在草地上。我邁上石頭臺階，看到門上的小牌子寫著：‘請按鈴后直接進門，右手第一間為候診室。”我按響門鈴，那是一陣悅耳的銅鈴聲，響亮而柔和。

推開沉重的門，腳下是舊得發亮的木地板，我走進候診室，靜靜地坐下來。屋內與屋外一樣，充滿著富貴而殘敗的氣息。我坐著的是一只陳舊的沙發，風格中透露著當年的豪華，仿佛是一位蒼老的貴婦人，銀發斑斑，卻風韻猶存。

走廊盡頭的門開了，我聽到一陣奇特的腳步聲。接著，巴爾戴醫生出現在候診室門前，熱情地請我隨他去診室。他的聲音同電話中一樣好聽，可我驚訝地看到他一手拄著拐杖，步履艱難。

走進診室，我又在心里打了一個巨大的驚嘆號：整間屋都是古老的中國家具，寫字臺后面的墻上掛著一幅金匾，上寫“西方美人”。那匾上的書法清秀而剛健，有幾分柳體的韻味。我仔細看了看那些家具，幾乎全部是明式的——在中國古典家具中，我最喜歡明式家具，清雅簡潔，沒有絲毫俗氣。

巴爾戴醫生看到我驚訝的神態，微笑著解釋道：“這些都是我母親留給我的，她曾在中國生活過20年。”

我暗自打量起他，卻無法猜測他的年齡——除了宏亮的聲音，他還有挺拔的身材，端莊的五官，舉手投足之間顯示著中年男子的帥氣，可頭發卻全白了，看上去像一位老人；他那優雅的笑容雖然充滿感染力，卻含著一絲無名的蒼涼……我在心里對自己說：“他和他的家如此相像!”

拿了巴爾戴醫生開的理療處方，在與他告別之前，我問他：“我能拾幾只您園子里的蘋果嗎?”他大笑起來，說：‘抬多少都行!從樹上摘更好!” 我住的酒店是小鎮上最古老的城堡，房間內設有簡易的小廚房。我將從醫生院子里拾來的蘋果(它們可是商店里都買不到的綠色食品)煮成了果醬，放在冰箱里——蘋果醬配上香草冰激凌或鮮嫩的白奶酪，是一道美妙的甜食。

旅店內有一家餐館，老板親自下廚，老板娘則在餐廳內談笑風生地招呼客人。那天晚上，女主人與我聊了起來。當她得知我在巴爾戴醫生處就診，便說：‘他是一位好醫生!常來我們這里吃飯。唉!那么好的人，命為什么那么苦，!”不等我追問，她便將巴醫生的遭遇一一講述給我：

醫生的家是他曾祖父留下來的，他家的男人祖祖輩輩都當醫生，他當然也不例外。醫生有一兒一女，兒子從小癱疾，10年前去世了；女兒則常年住在一家心理病醫院里。不久前，他的太太也不幸病故。一夜之間，他的頭發全白了。最近，他又出了車禍，所以至今拄著拐杖。

聽了這些，我明白了為什么在巴爾戴醫生的臉上總有一絲掩飾不住的蒼涼!一個每天幫助他人解除病痛的人，自己卻生活在無窮無盡的苦難之中，命運實在不公!整個晚上，我的心頭像是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

第二天上午，我拿著自制蘋果醬，來到巴爾戴醫生府上。巴爾戴醫生熱情地迎了出來：“謝謝您的禮物!我正在喝咖啡，您愿意一起喝一杯嗎?”我欣然接受了邀請。

我和醫生坐在他的花園里喝咖啡。暖暖的陽光照得人心情舒暢，似乎沖淡了空氣中彌漫的荒-涼之感。醫生一邊大口大口地吃蘋果醬，一邊說：“好久沒吃園子里的水果啦!”我微微一笑，不敢正視他的目光，不愿從中看到那令人心痛的哀傷。閑聊之中，他問我住在哪家酒店，聽我說是城堡，他眼睛一亮：“選得好!那是鎮上最有風格的一家!”

一周的假期很快結束了。臨行前我打電話跟巴爾戴醫生告別。他告訴我，他也要走了，是去住院，治療他的傷腿。我祝他手術順利，他笑著回答：“下次您來看我，我不會再拄著拐杖了!”

5年的時間轉眼過去了。

春天，我攜3歲的女兒重返拉赫什伯茲小鎮，依舊下塌城堡酒店。我找出巴爾戴醫生的電話號碼，打去向他問安。他還記得我，請我第二天去他府上喝午茶。

次日，我帶著女兒邁上巴爾戴醫生家的石頭臺階，按響了那好看的門鈴；過了一會兒，門開了……我的心突然沉了下去——醫生坐在輪椅里出現在我面前!

我連忙掩飾自己的傷感，向他介紹我的女兒，只見他快樂地大叫起來：“噢!這可是一個意外的驚喜!您電話里沒說給我帶來了小天使!”看到他發自內心的喜悅，我心里稍微好受些。

我們三人在花園坐下來，石頭桌上擺滿了點心、水果和茶。巴醫生和我的女兒一見如故，熱烈地交談起來。女兒告訴巴醫生，她的爸爸也是醫生。巴醫生意味深長地對我說：“做醫生的妻子不容易!” 我明白他是想到了他的妻子，卻開玩笑道：。“做任何男人的妻子都不容易!”女兒在一旁插嘴：“我的小朋友發燒的時候都喝糖漿，可我的爸爸只給我喝水!”巴爾戴醫生又一次大笑起來，摸著女兒的頭說道：“那說說明他不僅是好爸爸，還是好醫生!”與巴爾戴醫生聊了一陣子后，我們便告辭了，并且約好第二天晚上一起在城堡酒店吃飯。

第二天，女兒不停地念叨著巴醫生，盼著晚餐快點到來。我告訴她要睡午覺。否則到了晚上沒精神，于是她乖乖地睡了一大覺。

傍晚，酒店的門房送來一份電話留言，是巴爾戴醫生的，抱歉他不能來吃晚飯，因為家里出了事。我惱火地質問門房為什么不把電話轉到房間，門房說：“巴醫生不讓我打擾您，說孩子一定在睡午覺。”我連忙向門房道歉，并問他知不知道醫生家出了什么事。，他遲疑片刻，告訴我醫生的女兒從醫院跑出去，投河自盡了。

我第一次對女兒說謊，告訴她巴爾戴醫生那晚有急診，所以不能來吃晚飯。我哄著她畫了一張圖畫，說是送給巴醫生的。她專心地畫起來，這才沖淡了失望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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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離開拉赫什伯茲鎮之前，我沒有勇氣給巴爾戴醫生打電話，只在他的信箱中放進了女兒的圖畫。

我不知什么時候再去拉赫什伯茲鎮，也許不會再去了。但我知道，當我回國探親的時候，會寄明信片給巴爾戴醫生。因為我記得他曾說過登長城、游故宮是他此生最美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