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現代化還在歐洲推進時,它的強制性就使歐洲國家一個個被迫接受了現代化,不得不跟在英國后面實行現代化。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現代化攜帶著工業生產力,正是這種力量粉碎了一切抵抗,而使所有障礙土崩瓦解。
在世界近現代歷史上,盡管存在著許多根線,涉及到方方面面,如生產發展、階級斗爭、思想沖突、政治變革等等,我們可以用所有這些線來觀察世界,觀察世界上發生過的許多重大事件;但所有這些線、所有這些事變卻都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即現代化。
自由:新文明的前提
在近代世界到來之前,文明的基調是農業(牧業包括在內),文明的指向是鞏固和發展農業社會。然而在中世紀晚期,西歐出現了種種趨向,最終使農業文明走向解體。1500年前后,西歐發生了一系列事件,這些事件為一種新的文明開辟了道路,這就是現代化的準備階段。
在中世紀西歐,城市和商業游離于社會主體結構之外,有自己的政治經濟制度和思想價值體系,這是當時的西歐和其他文明地區完全不同之處。在其他文明結構中,城市和商業也是有的,有的甚至比西歐更發達,但這些地區的城市和商業都被包在社會主體結構之內,壓在無所不包的國家大屋頂下,無法形成它自己的制度和思想,也就不可能獨立發展,形成不了對主體農業文明的挑戰。
西歐的情況卻導致在城市和商業中出現一種異質文明,這種文明逐步發育,最終對農業文明造成沖擊。1500年前后,許多事指向農業文明的解體,比如說,農奴制解體解放了人身,文藝復興解放了人的精神,宗教改革解放了人的思想,地理大發現則把人推向全球,第一次把世界連成一個整體。一種新的精神發展起來,這種精神贊揚財富,讓人們心安理得地去發財,人們在不知不覺中取得了許多自由:人身自由、信仰自由、思想自由、經濟活動的自由以及由此而必然出現的財產自由等等。所有這些都為一種新的文明創造了前提,社會變動的時機已經來臨了。
在這個過程中,民族國家的出現具有巨大意義。在中世紀歐洲(尤其西歐),國家的概念是很模糊的,社會的基本單元是領地。在領地上,民族的屬性沒有意義,一國的貴族可以在另一國領有土地,領主不講究國籍。歐洲大地因此被分割得支離破碎,基督教是把西歐連接起來的惟一力量。在這個基督教的大世界里,“國家”并沒有實質性意義,它更多地只是一種地理概念,而很少表現為政治實體。
民族國家的出現改變了這種狀況。民族國家出現后,它就把自己的疆域封閉起來,使它與外界隔離。民族國家致力于自身的發展,而不顧基督教大世界中其他兄弟的景況如何。事實上,在多數情況下,民族國家總是以犧牲別人為代價的。這樣,原先基督教大世界中社會經濟狀況基本拉平的情況就消失了,代之出現的,是某些地區發展起來,其他地區則相對落后。由此產生兩個結果:第一,發展的不平衡迫使各地區都要形成民族國家,于是民族國家的形成就風起云涌,從而破壞了中世紀的結構穩定。第二,民族國家間相互的競爭日益激烈,為爭奪土地、資源、財富和發展優勢,以及(更重要的是)國家的生存權,它們便征戰不已,使世界不得太平。中世紀的貴族紛爭讓位于國家之爭,新的世界格局形成了。因此,可以說,民族國家的出現標志著現代化的起點,發展與社會的根本轉型都是從這里開始的。
總之,在近代世界的起點上,人們看到歐洲正在出現巨大的社會變動(農奴制解體、城市與商業的發展、環球航海等等),看到歐洲已經發生大規模的文化運動 (文藝復興、宗教改革、重商主義的發展等等),同時也看到前所未有的暴力活動(國家統一戰爭、民族獨立戰爭、國家間的爭霸戰爭等)。這些都標志著世界正進入一個大動蕩的時期,而動蕩的發軔處就在歐洲。
此時,世界其他地區也出現了不少動蕩,以及有深遠影響的重大事件,但這些事件都沒有對農業文明造成沖擊,相反,卻有可能使農業文明更加鞏固了。中國的滿清入關,印度的莫臥爾王朝建立,奧斯曼蘇里曼大帝的征戰等等都屬于這種情況。這樣,由于西歐完成了社會轉型的準備工作,它在發展的趨勢上就走到了其他地區的前面,雖說在發展水平上它可能還不如其他地區,比如不如當時的中國。
克服專制王權:現代化第一步
當轉型的準備工作完成后,現代化的第一步是在政治領域首先邁出的,這就標志著現代化的開始。
歐洲的民族國家是在王權的領導下形成的,王權統一了國家,因此它在歐洲歷史上具有重要意義。但王權統一國家之后就成為至高無上的權力,成為專制的王權。雖說專制王權曾經起過進步作用,它形成后卻又對進一步的發展構成障礙:專制王權把權力放在一個人手里,這使得國家常會受一人之害;君主再英明也會犯錯誤,而且這種錯誤無法受到節制——西班牙的查理五世和菲力普二世,英國的詹姆士一世和查理一世以及法國從路易十四到路易十六時期都出現過這種情況。同時,專制權力限制人民的自由,使他們的能力不能充分發揮。因此,一個人的絕對權力阻礙了國家的發展,不限制這種權力,國家便無法進步。克服專制王權于是成了繼續前進的條件,在這個時候,誰先克服專制王權,誰就先邁出現代化的第一步。 是英國邁出了這關鍵性第一步,而英國革命則是建立新政治制度的第一次嘗試。英國革命并沒有達到目標,但它卻為“光榮革命”的成功、即克服專制王權鋪設了道路。英國在光榮革命后就走上了順利發展的路,工業革命首先在英國發生,說明在一個合適的政治制度保障下,經濟會發生飛速發展。美國和法國是緊接其后的國家,它們也都用不同的方式完成了政治變革,而工業化“起飛”也就接踵而至。當這些國家的工業化洶涌澎湃時,其他歐洲國家便感到了壓力,于是就被迫實行變革,不得不向現代化的方向邁進。這樣就形成了后進企圖追趕先進,爭相實行現代化的浪潮。于是人們看到:繼英國革命以后,又有法國革命、德國革命、1848年歐洲革命、俄國革命等等;與此同時,則有北美獨立戰爭、南美獨立戰爭、比利時獨立戰爭、波蘭的獨立企圖、德國的統一、意大利的統一等一系列重大事件,這些事件無非就是要追趕現代化的潮流,為經濟發展創造合適的政治條件而已。這樣,所有的歐美國家都走上了追求現代化的道路,現代化就在這些地區首先傳播。
隨著民族國家越來越多并紛紛成長,大國的爭霸行為也愈演愈烈,從30年戰爭開始,國際性戰爭一再把全歐洲都席卷在內,比如西班牙戰爭、奧地利戰爭、七年戰爭、拿破侖戰爭等。發展到20世紀,就出現世界性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就都是如此。戰爭一方面造成巨大的破壞,一方面又把全世界幾乎每一個國家都逼上了現代化道路,從而使現代化向更廣闊地域推進。與此同時,民族國家一方面為現代化提供了保障,一方面卻又是戰爭的根源,造成一次次巨大的災難。國際性戰爭是隨著現代化進程的出現而出現的,不可不說這是現代化的一大抱憾。
工業化發展起來后,新的社會隨之出現,社會發生全面變化。在巨大的變化中,重新進行社會整合變得必不可少了。而為了完成這種整合,又經歷了許許多多的社會動蕩:工人運動,民眾造反,種族沖突,利益集團的沖突等等都是整合過程的表現,我們所熟悉的憲章運動。法國工人起義、反谷物法運動、美國南北戰爭等就都是如此。這些沖突體現出一個很大的特點,即社會的多樣化使利益的不同顯得分外顯眼,階級的意識出現了,階級也相繼形成,各階級為保護自己的利益而進行斗爭,最后又都進入政治領域,體現為各階級為自己的利益爭奪政權。19世紀是一個階級斗爭的時代,階級間的戰爭前所未有;但爭取權力的斗爭最后又都指向民主政治,在民主制度的框架下,各階級學會了用和平的方法協調利益。整合的過程是漫長的,其中充滿艱辛,充滿動蕩。民主化的歷程非常艱難,政治轉型看起來是最痛苦的轉型,盡管現代化的第一步是在政治領域邁出的,但其完成,可能也是在政治領域。
歐美國家現代化的道路各不相同。在政治領域里,英國走和平漸進改革的路,法國走暴力沖突革命的路,德國走一條人民革命失敗、最終由舊統治者領導現代化的路。其他國家大體上遵循這三種模式,但在具體細節上又各有不同。在經濟領域里,英國是完全的自由放任,法國也基本如此到德國情況就大不相同了,德國使用的是統制式的發展方式,國家在經濟領域中起很大的作用。再往后,國家起的作用就更大,俄國從一開始就采用一種強制型的發展方式(從彼得大帝起),到蘇維埃時期,發展成完全的國家指令,即計劃經濟。
資本主義現代化暴露出許多問題,社會主義則是對資本主義的否定。社會主義建構出獨特的社會經濟制度,用國家的全面控制來推進發展,其目標是避免資本主義的失誤,在落后國家快速推行現代化。十月革命開辟了社會主義現代化的發展道路,而其自身的發展,卻也不是一帆風順的。
現代化的發展極不平衡,現代化的經歷也有先有后。然而經過幾百年的變化,到20世紀,歐洲北美已基本上完成了現代化,成為現代化的先行者。英國原先的移民殖民地在英國的帶動下也搭車先行,成為發達地區。從本質上說,現代化締造了一種新的文明,即工業文明。這種變化把全世界帶進一個新的歷史時期,這個時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近現代”(the Modern Times)。
現代化:無法抗拒的擴張
現代化具有一種擴張的本能,從一開始它的擴張性就表現得非常強烈。事實上,當現代化還在歐洲推進時,它的強制性就使歐洲國家一個個被迫接受了現代化,不得不跟在英國后面實行現代化。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現代化攜帶著工業生產力,正是這種力量粉碎了一切抵抗,而使所有障礙土崩瓦解。
當現代化向歐洲(及北美)以外的地區推進時,它的擴張性和強制性就表現得更充分了。歐美以外的地區比歐洲國家更難接受現代化,除了傳統的因素外,文化的差異也是重大障礙。事實上,即使在歐洲文化圈內部,由于東、西歐兩部分在宗教和傳統方面的差異,東部(東正教亞文化圈)在接受現代化方面就比西部(天主教—新教亞文化圈)困難得多,進展也緩慢得多。歐美以外的地區屬于完全不同的其他文化圈,各有獨特的文化傳統與意識形態信仰,它們在面對一種以西方文化為背景的新的文明時,抗拒便是本能。于是,“現代”與“傳統”的沖突在這些地區表現得特別強烈,現代化的進程也特別困難。
在非西方地區,現代化的推進方式也形成重大障礙。如果說在歐洲各國間現代化的推進是用國家間戰爭的方式進行的,那么它在向歐洲以外的地區推進時,使用的是侵略與征服。歐洲剛開始向外擴張,其社會發展水平并不見得比其他地區高,生產能力也不比其他地區強。那時候,歐洲擴張憑借的是一種新的“精神”即資本主義精神,這種精神鼓勵人的冒進,為個人目的可以不顧一切。相反,在其他地區,社會給個人施加了太多的限制,個人的追求是受到壓抑的。由此可知,解除人的束縛對歐洲來說是何等重要,它實際上把歐洲從落后狀態下解脫出來,使它一躍而成為領先。
歐洲的解脫與它的擴張同時并舉。最初,擴張在文明的邊緣地區進行,比如在非洲、南北美、太平洋島嶼、澳洲等等。這時的擴張非常野蠻,伴隨著征服、屠殺和種族滅絕。南美的印第安人幾乎被消滅干凈,西非則出現野蠻的奴隸貿易,幾百萬黑人被販運到美洲。這種早期的擴張為歐洲集聚了資本,使其以后的發展更為迅速。工業化開始后,歐洲的力量變強大了,它與其他地區的差距逐漸拉開,并最終形成絕對優勢。這時,歐洲的擴張就不限于落后地區了,它逐漸向文明的核心區擴展,西亞北非、印度、中國等古代文明最發達的地區都相繼落人它的控制,原先幾大文明圈相互間接觸甚少的情況由此改觀,世界也隨之連成了一體。不過這個過程充滿血腥味,表現為歐洲對其他地區的武力征服。
對被侵略地區而言,問題表現得越來越清楚:它原有的文明不足以抵御歐洲國家的入侵,要想繼續生存,就必須進行變革。但這個認識往往要經過很長時間才會被社會多數人接受,而接受速度的快慢,往往決定著這一地區幾代人的命運。為了達成這一共識,被侵略地區表現出激烈的“變革”與“保守”間的沖突,社會與政治斗爭前所未有地劇烈。兩種力量的強弱對比左右著不發達地區的發展走向,而歐洲勢力的加緊滲透,又使這些沖突不斷加劇。有趣的是,西方的入侵一方面揭示了變革的必要性,另一方面卻可能使反變革的力量更加強大,文明的相互排斥性可能因此而得到充分的發揮。外來侵略很容易激起反抗,反抗則一般會以維護傳統為號召,這就反而加強了反變革的力量。所以,被侵略地區對現代化的認同是極其困難的,它可能經歷幾代人的時間。不過,新的生產力的沖擊卻無可抵擋,它遲早要使人們認識到:只有接受變革,才有可能生存。
這樣,在被征服的地區,在那些曾經有過高度文明的國家,現代化的進程就開始了,從19世紀中葉開始,現代化越出歐洲,向亞非大陸推進,自西而東地掃向土耳其、埃及,伊朗、印度、中國、日本等等。在這些國家,由于“傳統”與“變革”之間力量對比配置不同,各自的社會、文化狀態也不同,因此現代化的道路不同,發展的速度也不同。在多數情況下,現代化都從模仿西方的技術開始,比如埃及的穆罕默德·阿里改革,奧斯曼帝國的馬哈穆德二世改革,中國的洋務運動等等。這些改革接受西方的器物而拒絕西方的制度,結果往往造成深刻的二元現象,引起更大的社會緊張狀態。而隨著西方滲透的加劇,器物的現代化往往被證明無用,于是思想變革和制度變革就開始了,社會發生大動蕩,革命與內戰接踵而起,就像中國的辛亥革命、土耳其的凱末爾革命、伊朗的巴列維王朝建立那樣。20世紀,幾乎整個亞洲和非洲北部都經歷了重新組建民族國家、實行制度變革、然后追求工業化、接著又面臨進一步進行制度變革的需要的過程。到20世紀末,許多國家取得了重大成就,尤其在亞洲,出現一批經濟高速成長的地區,政治制度也發生重大變化,在現代化方面成績斐然。相比之下,拉丁美洲的現代化起步更早,但由于制度方面的缺陷,拉美現代化一直不順利,到現在仍基本處于欠發達狀態。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現代化的浪潮推向全世界,非洲南部和其他一些原本比較落后的地區也開始步入現代化,對這些國家而言,民族獨立是實行現代化的第一步,50年代末興起的民族解放運動就體現了這種趨勢。但非洲國家大多數在歷史上從來沒有形成過國家機體,非洲文化基本上是一種部族文化;殖民主義時期留下的“國界”是一種人為的疆界,既沒有地理的依據,也不符合種族與民族的分布。非洲國家獨立后面臨著艱巨的任務,即如何建立起真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民族國家是現代化的保障,沒有民族國家,現代化是不能起步的。非洲南部在這個問題上遭遇重大障礙,從 60年代起非洲經歷巨大的戰亂,其基本原因就在于此。
時至今日,世界上已沒有一個角落沒有受到現代化的波及了,現代化的浪潮席卷全球。現代化在各地區表現出很大的差異性,也表現出豐富的多樣性。但現代化的方向始終是一致的,其過程也基本相像。它必須對以農業文明為基礎的傳統社會的結構進行調整,以確立(或接受)一個工業文明。然而在工業文明確立后,社會是否還會向新的方向發展呢?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發達國家已出現新的社會變化,其變化幅度不見得小于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的轉變,這是否意味著一種新的社會轉型?我們已經有“后工業社會”、“后現代主義”這樣一些術語,這些術語加上那些全新的社會現象,是否就暗示著新的轉型正在進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