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哥

六哥進來屋里時，時間剛好是六點半鐘。

這是汴城一家小飯館，挨著新大橋不遠，躲在河北岸一片幽深的柳林里。時值陽春三月。粉墻紅瓦，環著一個大院墻，墻外楊柳依依，橋下面就是那條在淮北聞名遐邇的汴河。

六哥坐下來就說：

“魏大頭狗日的喝酒喝出了腦溢血。乖，今個下午就已經進了北關的大煙筒了”。

啤酒肚子黃三問：“六哥說的可是汴城人酒桌上常夸的‘喝酒喝不醉，去找大頭魏’什么局局長魏天民?聽說那家伙白酒能喝三斤，啤酒能喝一大嘟嚕”。

六哥回答說：“不是他狗日的還能是誰?”

六哥把墨鏡摘下來，朝大理石圓桌面上一擱，手機也朝桌面上一擱，從黑色的羊皮西裝褂子的上邊口袋里，掏出一盆油跡斑斑的“中華”牌香煙，用嘴從煙盒里銜出一支，打火機點著，吸了一口。再將煙盒遞給坐在下首席位置的路坤平醫師：“路大夫，請吸煙”。路醫師忙兩手抱拳謝絕說：“嘿嘿，六哥，我可是只吸這種煙”。就從灰色西裝褂子的下邊口袋里掏出大半盒綠盒子的“黃山”牌香煙，抽出一支點著吸了。

六哥的手機唱了，閃爍著藍瑩瑩的光。六哥拿過手機看也沒看，就噓：“狗日的，天塌下來也得明個辦!”

手機一關，朝桌面上一擱。

“魏大頭是前天下鄉搞什么行風政風評議喝死的”。六哥說，“聽說前天晚上他跟鄉長書記喝過酒，飯沒吃就溜了，一夜未回鄉政府招待所睡覺。人家以為這家伙去“打野”(玩女人)了呢!都知道魏大頭有這個嗜好。可是昨個大天四亮(清晨)，有人發現他四肢拉叉地躺在莊頭路邊的麥苗地里死了。乖，聽說還有一條大黑狗死在他身邊陪葬。狗日的渾身退賠得臟糊糊的，連臉上、脖子里、嘴角上吐得到處都是魚肉之類的東西。乖，聽說還有一個未嚼碎的王八頭呢!”

“六哥，瞎說個甚(啥)哩?”坐在六哥身邊的大眼睛燕燕白了六哥一眼，說，“聽咱的，這年月，多燒香磕頭拜菩薩。千萬別多管閑事胡亂瞎說”。

“是的，俺的白娘子。”六哥咧著大嘴巴笑。用胳膊去箍燕燕雪白的脖頸，伸嘴欲親她那性感的紅嘴唇兒。“六哥聽你的。”

“去去去，美的你!”燕燕掙扎著推開了六哥，羞得白臉粉紅。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來腦袋，接著又抬起來，露出一副溫柔可愛的樣子，仿佛任何事情也未發生過似的。

燕燕是從鄉下來汴城開服裝店的個體戶。她是高考落榜的高中生，煤礦工人的妻子。可是她的婚姻家庭組合很不幸，男人在一次煤窯塌方事故中雖然幸免未亡，卻瞎了一只眼睛，臉上還留下一塊大疤。評了殘廢，給了一大筆錢，病退返回鄉里。那年獨生女兒考上了汴城一中初中，為了照顧孩子，再說兩口子整個的希望又都寄托在孩子身上了。就在汴城東關商場買了兩間門面，又七拼八湊在南關二環路買了幾分地皮，蓋了三間平樓，拉了一個四合小院。

男人自愧相貌丑陋，壓根兒不敢走出家門，就整天躲在家里做些刷鍋洗碗、做飯洗衣服的家務事。

像燕燕這樣從鄉下來的一個鮮嫩嫩的少婦，在汴城鬧市里闖蕩，這年月更會招蜂引蝶。

剛開服裝店的陣子，官欺民惡，確實受盡了各種凌辱；甚至連左鄰右舍的個體戶也來欺負燕燕。燕燕見誰都得笑臉相迎。眼里有淚，只好往自己肚子里淌。就是這時，燕燕遇上了六哥。

六哥姓耿名六，弟兄六個，排行老六。弟兄六個在汴城號稱“六虎”。這年月又都是混世的角兒(黑道人物)。

六哥只讀了兩年初中，卻練出了一身好功夫。他身高一米八幾，塊頭很大，看去就像一座小山。六哥一臉毛胡子，相貌很兇，猶如靈璧入畫的鐘馗那樣，渾身卻洋溢著淮北漢子的剛力。他一年四季總是戴著大墨鏡。

事情發生在那年夏天的一個晌午。那天，六哥三拳兩腳打垮了兩名想美事的持刀歹徒……但事后六哥卻趁機把燕燕按在暗間里面的床上，像剝竹筍一樣把她剝光了……剎時間，儼如一場大冰雹，將滿樹的嫩葉“刷刷”地擊落了……

燕燕當時哭了。六哥愛憐地從褲袋里掏出香手絹，為她輕輕地拭去眼淚。抽出一支香煙叼在嘴上點著吸了一口說：“我叫耿六，生不改名，死不改姓，人家都喊俺‘六哥’。我是下崗工人，現在是無業游民，三等老百姓。就住在南關小區。你可以去公安局告我!狗日的，這年月，哪有不吃腥的貓?”

燕燕忽閃著兩只淚眼，看著六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尤其是做“那種事”的時候……想著自己男人的孱弱……竟然“吭哧”了幾下鼻子，“嗯嗯”又呻吟了兩聲，笑了。就伸出兩只白蓮藕似的胳膊，撒嬌地纏住了六哥的黑脖頸。

從此六哥再也離不開她。

燕燕比六哥整整小十五歲。

有了六哥這樣的大靠山，在汴城四條大街、八大小巷，再也沒有哪個敢欺負燕燕了。竟連工商、稅務什么的，也在為她大開“綠燈”……

兩個涼盤子一上來，六哥就給各位斟滿了一碗烈性白酒(二兩一碗)，女士們也一律喝烈性白酒。“這年月，男女是平等的。狗日的，咱們能經常在這里聚，這是緣分!各位老公、娘子，六哥先敬諸位一碗。”六哥話音剛落，就舉碗昂脖“咕嚕”一聲，一碗酒下肚。

其余幾位，有的眼睛鼻子和嘴幾乎撮在了一堆兒總算把一碗酒喝完了。六哥領頭先喝干，誰也不敢不喝干。不喝干，你就沒給六哥面子。那你就是瞧不起六哥!“知性者同車。”萬一惹火了六哥，六(傻)勁一犯，他才不管你是誰呢?一拳不揍你個熊貓眼才怪呢!其實，六哥是個直腸子人。用他話說：“狗日的，俺是個直腸驢”。每次來這里喝酒，六哥總是很禮貌地先敬各位一碗酒。只要每人喝完一碗門盅酒，往后再喝酒，就各人任意喝，量力而行，不喝也管(行)。可是，坐在黃三身邊的柳葉眉雙眼皮兒芳芳端著酒碗只是濕了一下小嘴唇兒，便呲牙咧嘴地不敢喝了。忽見六哥環眼斜視著她，有點兒害羞：“六哥，俺，來哩……”

黃三一心想替芳芳喝酒，但沒有六哥發話，他是不敢喝的。

“什么來了去了的?不就是一碗水酒嗎?乖，就是一○五九(劇毒農藥)，也能一口吞下去!”六哥板著臉說，“何況你又不是頭一次在這‘自留地’喝酒。快喝!”

燕燕用胳膊肘子朝六哥身上暗暗地抵了幾下，小聲說：“你這人，也真嘲子(說傻話)……”還白了他一眼。

六哥又點了一支煙吸著說：“狗日的魏大頭，上禮拜五晚還在“汴城大酒店”請我和：老扁幾個人喝酒。乖，怎么能喝死了呢?乖，怎么能喝死了呢?”六哥感到有些怪婉惜的。

一貫不說不笑的路醫師接著六哥的話茬子說：“上個月，魏局長到推拿科找我推拿治療過‘腰椎間盤突出癥’，后來痊愈了。可是他血壓很高，又有冠心病。從醫學上講，酒喝多了會造成心腦血管膨脹，血流加快，內壓升高容易出現腦血管破裂。及心肌梗死。我想：這可能是他死因。”

“路大夫到底是讀過醫科大學的。乖，你分析得釘是釘，鉚是鉚的。”六哥說，“聽劉法醫說，魏大頭是腦溢血死的。乖，劉法醫還說，那條大黑狗的確是吃了從他嘴里吐的食物醉死的。”

“唉!”黃三突然嘆息一聲。兩只詭精詭精的小眼睛在近視眼鏡后面眨巴了幾下子，說：“可惜的是，我們古老的汴城又失去了一位‘酒王’……”

黃三是汴城文化局創作室的二級編劇。擅長寫相聲、小品之類作品，偶爾也涉獵詩歌、散文、小小說。最近幾年，專給大小領導寫報告文學，汴城縣委梁書記就是憑黃三寫的那篇轟動一時的報告文學，把他吹起來，加之上邊有人，就一下子從下邊的鎮委書記提拔上來了。黃三就揣著梁書記的親筆信，跑遍了汴城各地，寫了一篇又一篇報告文學，到處找人家要贊助費、版面費什么的，很快就發了財!

六哥的手機唱了。他摸起手機剛聽聽就又板著鐘馗臉噓起來：

“什么什么?狗日的，是你歪嘴子小孩舅的大客車在北關交警隊挨扣了?嗯，嗯，這個六哥知道。什么什么?你狗的小孩舅的小孩舅，在桑拿浴泡妞被逮進中警區了?嗯，嗯，這個六哥知道。喂，喂?!歪嘴子，就說六哥說了，六哥明個去擺平。乖，還有，明個早上六點，我在家里等你。狗日的甭忘了帶上一萬塊錢!”

這家小飯館，牌號是“安樂飯館”。他們是在“6”號房間。六哥只喜歡“6”的數字，故而每次來這里，都是安排在“6”號房間。這個房間，他們當作是他們的“自留地。”用六哥話說：“這年月，有些在外面做大官的老爺子，離休榮歸故里時，都擁有一片自留地，在上面栽花、養鳥、種菜，跳老年迪斯科什么的，美哉，美哉，何曾不是享樂晚年的養生之道呢?而我們汴城的黎民百姓不也應該有一片屬于自己活動場所的‘自留地’嗎?”

這三對男女，都是老相好。然而每次來“自留地”，相貌憨厚的路醫師和秀發披肩的陳秀莉老師不說不笑。當眾從未像另外兩對那樣“赤裸裸地愛情大暴露”。其實，他倆相好多年了。

路醫師和陳老師是在舞廳里相識后相好的。

這里的三位女人是舞友，在一起什么話都說，好得像親姐妹。不然，原本不是走一條道上的三位大老爺們兒，絕不會經常在一起聚的。

路醫師借著裊裊升騰的煙霧，又偷看了一下羞答答的陳老師，見她也在偷看他，就不敢再看她了。

她就想：他，和六哥、黃三截然不同。有別人在場，人家照樣敢愛。他卻不敢。他只有和她單獨在一起時，他才敢“撒野!”那時候，她才覺得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現在他不是。這是為什么呢?

六哥看著情緒有些低落的陳老師，突然開玩笑地說：“秀莉小妹，既然路醫師不敢愛你，倒不如跟著你六哥闖蕩幾年江湖。保證讓你突破第三次性高潮……”

“六哥，你……”陳老師羞得滿臉通紅，氣得直朝地上跺著腳。

路醫師也視了六哥一眼。說：“六哥，小弟一直很尊重你……”

“嘿嘿。”六哥笑著說，“乖，怎么樣?有人吃醋了吧。乖，怎么樣?有人吃醋了吧。”

路醫師被說得臉上火辣辣的。忙點著一支煙吸著。

“六哥，你怎么這么下賤!”燕燕瞅著六哥說。

他們的模樣，逗得幾個人都笑了。

路醫師沒笑。只是覺得六哥這樣人可笑。跟人打架，動不動就摸刀砍。愣勁犯了，“天皇老子”都不怕。像只大黑熊，脾氣又暴躁；而燕燕小得像只小羊羔，性格溫柔如水。想想可笑，可是……路醫師突然覺得自己不也是很可笑嗎?

他們吃過飯，就都去舞廳跳舞。六哥打著“飽嗝”，手拍著路醫師肩膀，醉暈暈地說：

“老弟，俺要是有你這么好的醫術，早出來開個人‘推拿醫院’了。乖，要不幾年你就發了……狗日的，這年月誰個不朝錢(前)看?老弟，說句心里話，甭看六哥我現在能在汴城‘呼風喚雨’，說不準那天就栽進了號子里……還是做醫生的好”。

“人各有志。”路醫師語重心長地說，“當醫師的，只是搔一爪子吃一爪子，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我從來不想發什么財”。

日月荏苒。

有一段時間，路醫師猛然想起，似乎有一陣子沒見著六哥了。陳老師告訴他：“可能你還蒙在鼓里吧?六哥，他出事啦!……”

六哥那一天晚上喝多了酒，提前去了舞廳。當時舞廳里沒有多少人。他見一個裝扮妖艷說話是外地口音的女人坐在舞池邊上，就東倒西歪地去請人家跳舞，她斜視了滿身酒氣的六哥一眼，說：“你喝醉了，我不跟你跳”。

“你說你可跳?”六哥有些發怒地問。這么多年來，在汴城的舞廳里，還沒有一個女人敢拒絕六哥的邀請的。

“就不跟你跳!”那女人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說。

六哥像老鷹抓小雞似地把她從椅子上提起來。“流氓!”那女人邊說邊伸手抓爛了六哥的臉。六哥照她臉上狠狠打了一拳。

舞廳里的人都嚇跑了。

那女人躺在地板上，幾分鐘后才動了動身子，鼻子里、嘴里都流著血……

六哥說：“我叫耿六，生不改名，死不改姓。人家都喊俺‘六哥’。狗日的，有本事去公安局告我去!你這小婊子!”

那女人邊說邊掙扎著站起來：“有種，你在這里等著!”

沒多會兒，六哥的手機唱了。

“狗日的，天塌天下也得等到明個!”六哥抓起手機就噓。可是他聽著聽著就全身發軟。

原來那女人是新調來汴城縣的傅書記的小孩三姨。公安局的一個把兄弟偷著告訴他說：“六哥，這下子你可闖了大禍了!武警中隊、刑警大隊還有治安大隊的人立即就要趕到舞廳……光棍不吃眼前虧。能躲初一就躲初一，能躲十五就躲十五，你趕快逃吧!”

六哥馬上逃離了汴城……

陳老師說：“芳芳還是剛剛聽別人說的。燕燕卻未向任何人提起過六哥這件事”。

缺了六哥，芳芳和黃三依然幾乎天天晚上照常去舞廳里跳舞。陳老師和路醫師，去舞廳卻很少很少了……陳老師曾經在路醫師面前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像咱倆偷偷摸摸地相愛，終究不是長法。最近，我打算‘下海’了。”說完還嘆息一聲。

當時，路醫師怔了半晌沒吭聲。只是一個勁地吸煙。

后來燕燕腰閃了，去請路醫師推拿，路醫師就一邊推拿一邊說：“其實六哥這人很不錯。他雖然相貌兇惡、脾氣殘暴一些，可是他對你真好。六哥是個直腸子人……說句心里話，這段日子沒見他，我這心里呀，還真的覺得像缺少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路醫師想從側面開導她。

燕燕臉上突然變得陰沉沉的。多大會兒，她才說：“路醫生，咱承認你是好人。唉!這年月，一個女人家干個體戶難啊!”說完卻又嘆息了一聲。

陳老師偷偷地去了南方。她臨走時，沒有給任何人打招呼，包括路醫師。

大概又過了半個月，路醫師也離開了汴城。他不是去南方，而是去了大西北。聽說路醫師一對兒女都考上了大學，需要花很多的錢。沒辦法，他才“下海”的。又說西北那地方，正需要路醫師這樣的推拿名醫。

六哥還會回來嗎?

責任編輯 賀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