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徐迅一起工作已經八個年頭了,開始我們都住在原煤炭部的單身宿舍樓里,后來搬到《陽光》雜志社,就更是朝夕相處了。我們相鄰而居,只隔了一堵木板墻,中間還有一道隨時都可打開的門,夜深入靜時,彼此的鼾聲聽得清清楚楚。
徐迅是一位很勤奮的作家,盡管工作繁忙,仍然丟不下手中的那支筆。許許多多個夜晚,我都睡醒一覺了,卻發現他屋里的燈還亮著,細細碎碎的燈光從門縫擠過來,我仿佛看到他抽著煙伏案筆耕的背影。一分耕耘自有一分收獲,近年來,徐迅在散文創作方面取得了驕人的成績。他的作品頻頻發表于全國各大報刊,而且還被《新華文摘》、《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青年文摘》、《讀者》、《二十世紀散文大系》、《當代散文300篇》、《新時期散文精選》等選刊和文集選載,作品曾獲北京老舍散文獎、全國煤礦文學散文一等獎、冰心獎等多項大獎。
徐迅近年來的散文,十之八九我是讀過的,平日里也經常有創作方面的交流,甚至碰撞,日積月累,對他的審美觀念、寫作態度,以致對他某些篇什的創作背景和初衷都有一個大致的了解。我認為,準確解讀徐迅的散文創作,必須牢牢把握一條主線。若是說這條主線在他19四年出版的《大地芬芳》等兩部散文集中還有些朦朧的話,那么,在日后的散文創作中,這條主線的脈絡已是十分清晰了。如果將徐迅的散文創作比作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那么這條主線就是蔓延于厚厚泥土里的根系;如果將他的散文作品比作一部,悅耳動聽的交響樂,那么這條主線就是時時縈繞于我們耳際的主旋律。
它到底是什么呢?
我們還是聽聽作者本人的闡述吧!“人之初、童年、少年的經驗往往會貫穿寫作者整個的生存空間,調和成一種生命和藝術的暈圈輻射著。童年幾乎就是故鄉,故鄉大都非常鄉土,因此,鄉土無一例外地成為散文作家們的宿命。這樣就不難理解,許多散文家們為什么總會對故鄉,對大山、小河和村莊反復淺唱低吟了。一大批在農業文明中成長起來的人,能割斷這根臍帶嗎?”(《散文散話》)從這段話語中我們不難看出,作者對這條主線是有著清醒的認知的。
對于這條主線,許多熟悉徐迅并讀過他作品的人也是認同的。劉慶邦在為徐迅散文集所作的序里有一段話說得極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童年時代和生長環境,都離不開自然的滋養。換句話說,你從小喝了哪兒的水,吃了哪兒的糧,呼吸了哪個地方的空氣,你記憶的血液里就長期流淌著那個地方的因子,就一輩子與那個生你養你的地方有著割舍不開的情愫。”2004年的春天,在央視10套的《子午書簡》欄目里,連續4天選播了徐迅的散文作品,目光敏銳的編導也發現了這一點,在解說詞中說徐迅的散文是對故鄉“深情的文化回望”。
我注意到徐迅在表述他散文創作的動因和對故鄉難以割舍的情愫時用了“臍帶”這個詞,如果將這條主線意象化的話,那么,這根從母體里就一直纏繞、滋養著作者的“臍帶”就是橫貫安慶大地日夜奔流不息的皖河。
面對默默無語的皖河,作者的內心深處始終充滿著愧疚和不安。他曾在一篇散文中稱自己是“土地的叛逆者”,是這塊土地的叛徒,而在另一篇散文里他又說自己的離開不是為了背叛,而是為了反觀和審視。從中我們可以窺視出作者矛盾的心理,但我寧可相信他的前一種說法是真實的,本質的。正像許多離開故土進入城市的人一樣,他們的靈魂永遠徘徊于城市與故鄉之間。不論你是身在異國的游子還是外出打工的農民,不論你有多富有還是多貧窮,概莫能外。這也許就是人性中與生俱來的最本真的元素吧。
作為首都,北京無疑是當今中國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但有著深厚故鄉情結的徐迅卻始終沒能真正融人到這個城市之中,他的靈魂一直在這座城市的上空飄蕩,找不到一塊安歇的地方。我能想像得出,一天的忙碌過后,在寂靜的深夜,或伏在簡陋的辦公桌前寫作,或躺在堆滿書籍的枕邊夜讀,那條遙遠的皖河就會悄悄地伏游過來,在他的心底歡快地流淌。他的思緒隨著波光粼粼的河水跳躍著,情感也在汩汩的水聲里變得豐潤充沛起來。離別自然會產生距離,距離又給反觀和審視提供了空間,繁華而陌生的城市恰恰是他重新審視皖河的參照。城市的緊張和壓抑,商品經濟的污染,精神家園的喪失,使他對皖河的思念更具象了,感受更強烈了,理解也更深刻了。“思索是水之骨、花之梗、風之勁力、電之雷鳴……附麗于人們身軀的華裳,因人的精、氣、神才會漾出生命和藝術的高度和亮度。”(徐迅語)。沒有對皖河刻骨銘心的愛和痛切肌膚的反思,是寫不出這般情真意切的文字來的。假設徐迅一直安居在那座名叫潛山的小縣城里,他會不會提筆寫皖河呢?即使寫出來,我想也是另一條皖河吧。
與小說、詩歌、報告文學等體裁相比,散文是最能體現作者個人意識的一種文體了。無論是寫實、抒情或議論,無不帶有鮮明的個性特色。說到徐迅散文的特色,用“靈秀雋永”這四個字來概括最為貼切,“靈秀”是作者心智才氣的體現,“雋永”是作者真情實意的結果。若是簡要歸納起來,我認為徐迅散文的特色在以下三個方面表現得較為突出:
首要的一點是底蘊綿厚。翻開他的散文,我們看不到小橋流水的閑愁,看不到春花秋月的絮語,看不到矯揉造作的無病呻吟,他袒露給讀者的,是一顆不安定的靈魂和真實的心路歷程。“如果長篇累牘,把歷史資料的邊邊角角,用一己之得串成散文的千山萬水,那只是詩意、甚至是片面的消解歷史;如果嘮叨嘰嘰著掌故和繁瑣的考證,那也是學問家的事,散文的柴禾身子背不動那幾千年的書袋;如果用晦澀的哲學之殼,堅硬地抵擋靈性的閱讀,更是徒讓上帝發笑的事情……散文不是歷史和方志,不是哲學。”(徐迅語)那么,什么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散文呢?散文是文學創作中最應該老老實實書寫的文字,來不得半點虛假和虛構成份。因為作者的情感是發自內心的,是原生狀的,這種綿厚的感覺還在于徐迅的散文作品中絕少故弄玄虛的說教和故作高深的議論,作者老老實實將切身感受和盤托出,娓娓道來,讀來親切感人且獲益匪淺。徐迅不是創造思想的散文家,但這并不妨礙他對自然、對社會、對人生等重大問題進行思考,他對這些大問題的切入,不是抽象出理念來,而是飽浸了感情的因子,作者的思想肌理也正是從這感情真摯的敘述中清晰地凸顯出來。《夜晚的深度》就是這樣一篇看似淺淡卻很具哲學意義的短文。“坐在火車上,特別是在夜晚的長長旅途中,我的思緒總會這樣情不自禁地被火車牽得遠遠。有時,我還覺得火車下那兩溜并行的長長的鐵軌,更像一把檢測夜晚深度的標尺。它隨著夜幕的降臨悄悄拉開,靜靜地丈量大地、丈量著人們心靈的韌性。”“夜在高邈的天空發出類似于咳嗽的聲音,仿佛測試著什么。”到底在測試什么?作者提出了“有一種夜晚的深度存在”這樣玄妙的哲學命題。這種綿厚的感覺還來自于作者內心世界的纖細和對親情的依戀上,在他的內心深處,掉一根針都聽得真真切切。在他父親去世的日子里,我常常聽到隔壁的他會突然從夢魘中驚醒,輾轉反側,不時發出重重的嘆息。我無從揣摩他內心的苦痛到底有多深,但從《在陽光照得最多的地方》、《父親不說話》、《沒有父親的年》等作品中,我看到了一顆拳拳赤子之心。“冬天,父親還坐在那里。低矮的屋檐,背后是紅磚土墻。黑灰色的瓦片垂著耳朵,仿佛傾聽著什么。父親通常一個人不會說什么,只是靜靜地沐浴著陽光、取暖,像溫順的臣民承受浩蕩的皇恩。”一個皖河岸邊本分農民的形象就這樣定格在讀者的心底里了。在《半堵墻》里,作者由逝去的父親想到了操勞一世的母親,“原以為父親死后,下邊就該輪到我了。及至讀到里面關于母親的句子,我的心頭悚然一驚:我排闥不去內心的傷痛,怎么就沒有注意到正在為我遮擋風雨的‘半堵墻’的母親呢?”讀到這里,我已是熱淚盈眶了,我沒有勇氣再看第二遍,我知道再看下去,我也會失聲痛哭的。)
其次是文字優美。散文既然被稱作美文,語言文字的美是極為重要的。徐迅的文字從風格上說大體屬于簡約派,我們在他的散文作品里很少看到恣肆汪洋的宣泄,也沒有大段大段信馬由韁的鋪陳,大都是隱含了真情,點到為止,恰到好處。這樣的文字讀來隨文睹形,聞聲會意,藏而不露,精致生動,自然就有了一種穿透力和滲透力。作者是這樣描述被大雨摧殘后的油菜花的:“許多黃黃的花兒,像死了一地的黃蝴蝶,趴在泥土上飛不動。它的翅膀斷了。但香氣還在,殘存的油菜花的枝桿,結出一粒粒的菜籽在風中昂首挺立。那是鄉村五月的旗幟。”(《油菜花的村莊》)不僅形象,而且還蘊含了一股不屈的力量。說到發源于皖河兩岸的京劇和黃梅戲,他寫道:“面對樹上的兩只鳥兒,鄉親們自己也弄不明白,皖河怎么就濺出了京劇和黃梅戲——兩朵戲曲藝術的浪花呢?”一個濺字,作者對皖河的摯愛和自豪之情溢于言表。用一顆“聽音驚墜,見光融化”的露珠來比擬童年目光的稚嫩,也極見功力。好的散文雖然不能句句都是警句,但卻不能沒有精辟的句子,這是散文里的珍珠。徐迅的文章里這樣的警句俯拾即是,許多道理就概括于這些警句之中。《大地的心》是徐迅少有的以煤礦為題材的作品之一,許多年過去了,對于文章中的一些句子我至今還記憶猶新。“煤炭——這工業的糧食,與南瓜湯、紅米飯一樣喂養大了中國。”“紅與黑其實就是煤炭的宿命、哲學的對立兩極。”“大地上,士兵守衛著和平;地層深處,人們又開采著光明。和平與光明是人類永恒的主題……大地良心:和平需要犧牲者的捍衛,光明更需要犧牲者的奠基。”沒有豪言壯語,也沒有高談闊論,字字句句卻雕刻著煤炭的靈魂,打動了讀者尤其是礦工讀者的心。也正是憑借這篇文章,他贏得了煤礦工人的信任,獲得了第四屆全國煤礦文學散文一等獎。
第三是細節傳神。按說散文是不大講究細節的,但徐迅的散文里細節卻顯得格外重要。作者在散文創作中是否揉進了一些小說的元素,或者說參照了小說的敘述方式,我還沒來得及作進一步的考究,但他運用細節來加強散文作品的力度,使作品看起來更為生動感人卻是有目共睹的。“近些年由于在外打工的人多,過年的時候,你在鎮上的郵電局里,就會總聽到一些鄉親對著電話筒大聲嚷著:‘你回來!回來!有錢無錢,回家過年。’這時候,長輩們變得格外的大方和寬容。”(《皖河的年》)一個我們司空見慣的場景被作者用在這里,年的氣氛就出來了。徐迅的散文里也有許多是描寫人物的,比如《一個人的河流》中的烏以風先生,《抓一把沙子》里的孝女,《栽樹的事》里的望全,《河邊的寺廟》里的宏行法師,《瞎爺這一生》里的瞎爺,都或多或少借鑒了小說的技巧和筆法,讀來饒有風趣,感人至深。最典型的就是《走親戚》這篇短文了,我們簡直可以當作一篇小說來讀。懷有身孕正在害喜的運兒走在回娘家的路上,“望著面前的路,一看見那一片燦若云霞的果園,她就不假思索地走了進去”,幾經猶豫,還是忍不住倚住一棵杏樹,“手就慌忙舉過頭頂,擰住一個杏子落到了手心”。被杏林的女主人發現后,不僅沒有責怪她,而且用衣襟兜了一大包青杏給她吃(女主人也有過害喜的經歷呀)。她吃著青杏,“眼睛不覺掃了掃腹部凸出的部分,輕輕地牽牽自己的衣角,抿著嘴兒吃吃地笑著,就慢慢沿著果園向前走了。”我為作者捕捉細節的能力所折服,簡練幾筆,一個農家少婦的形象就躍然紙上了。他是寫過小說的,我也一直鼓動他再寫小說,認為他可以成為一個不錯的小說家,看罷他近期的散文,我更堅信了這一點。
王安憶說,散文不是一種可以經常寫,源源不斷寫的東西,因為散文是直接書寫與我們的生命有關的感情,生命有多么有限,感情也就有多么有限,要多了,必定是摻了水的。徐迅自然懂得厚積薄發的道理。據我所知,他始終保持著記日記的習慣。徐迅很謹慎,也很刻苦,他一直在積累著,思考著……
責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