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學校是省級重點高中,實行寄宿制,全封閉,必須在校食堂吃飯。飯不要錢,雪白的米飯就在大桶里,吃多少隨意挖,但菜是要錢的,吃多少買多少,價格和外面菜館的差不多。很快我便發現,我的一位同學每天只買一份菜,把這份菜吃一半,留一半,留了下頓吃,這樣就可買一回菜,吃兩餐飯。
我的這位同學家庭貧困,但自尊心很強,我們誰也不敢輕易資助她,如果她感覺到我們的特殊關愛,她會很傷心,認為大家看不起她,是在憐憫她。回家說起這件事,上大學的表姐說,她們宿舍的一位同學更困難,別人去打飯,她常說不餓,不想吃,但每次有人帶回吃不了的剩飯,她都要了吃。表姐開玩笑說,如果我們食堂有不要錢的米飯,她肯定會高興得不想畢業。
我的心受到了強烈的震動,第一反應就是不愿相信:這和要飯吃又有什么兩樣,況且還是個女生,況且是向熟人要,可能嗎?但細想想,又知道是千真萬確,合情合理了。
我家就在高校,對大學的情況了解一些,聽得最多的,就是抱怨名目繁多的收費。學費住宿費是一大筆,但交完這些你也不能松氣,接下來便是沒完沒了的交費,比如書本費、資料費、補考費、上機實習費、考試制卷費、考級報名費、身體檢查費、疫苗接種費,還有班費、會費、團體活動費等等,別說大學,就說我們高中,感覺我們就像個付費機器,時時得往外掏錢,時時得向父母要錢。如果是貧困家庭,咬了牙把學生送到大學,已經是債臺高筑,后面的生活怎么辦,家長已無力再管,只能聽天由命靠自己了。
這件事讓我長久不能忘懷,終于有一天,我決定跟表姐去看看她那位同學。
見面的一剎那,我又一次被震驚,震驚的原因是意想不到,也是反差太大,她和我腦海中的那位同學根本無法相提并論。在我的腦海中,這位同學應該是呆板丑陋甚至有點遲鈍。而面前的她卻身材細高,面容不能說漂亮,但形體絕對是苗條好看。更重要的是她的氣質,沉靜安詳,好似對什么都成竹在胸,再配上雖然簡單卻很干凈的衣服,怎么看都像大家閨秀。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連串的問號:為什么?為什么這樣的人會吃同學的剩菜?但答案又是那樣明確:肚子,肚子里沒飯是不行的。這是個看起來簡單的道理,細想起來又不那么簡單。
我不由得對這位同學肅然起敬了,因為在如今這樣的社會,對一個妙齡女孩來說,真的是遍地飯碗,不要說走出校園掙那不干凈的錢,就是不出校園,像有些女生那樣,隨意找個有錢的男生談朋友,俗稱找飯票,也會衣食無憂。那么她為什么不肯,想來想去,覺得她肯定有一顆無比堅強的心,這顆堅強的心不允許她委身任何一個人。當然,這顆堅強的心還一定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她已經看到了未來的輝煌,但她知道這輝煌得用吃苦去換取,得用尊嚴去交易,卻決不能用墮落得到,用無恥取得。就像當年韓信的胯下之辱。韓信胸有大志,才不愿因小失大。韓信成功了,胯下之辱成為能屈能伸的典范,那么她的討吃剩飯呢?絕對成不了典范,絕對是一個傷痛,絕對是一個不能言說的隱私,這一點她清楚,但她別無選擇,她選擇了忍受,選擇了暫時的委屈。
從此便多了一份心思,多了些觀察思考吃飯的意識。到大學食堂看看,一下就有了許多發現,沒想到平常不過的吃飯,竟包含了那么多不平常的事情。
食堂是那種固定了的小方桌,面對面可坐四個人,但許多桌上,面對面坐著兩人,基本是一男一女,邊吃邊談,邊談邊笑,很是輕松。表姐告訴我,在大學,談戀愛的很多,可以說,談戀愛,是大學男女學生的選修課。問題是談戀愛的動機卻各有不同。有真愛的,有談了玩的,有打發寂寞的,有為了積累經驗的,卻有不少是為了吃飯的。
用談戀愛來吃飯,事情也不是那么簡單,畢竟一天要吃三次,吃飽而又吃不出問題,確實是一門很深妙的學問。既然是學問,那就得動點腦筋,費一番心思,于是便有了更多吃飯的趣聞軼事。
我家所在的大學,校墻周圍有許多專供學生的出租屋,近年來,那些有眼光的商人又為學生建了出租棚。出租棚很簡易,起一溜墻,然后用預制板隔開,形成牛棚一樣的一間間小棚屋。小棚屋四五個平米,放一套做飯用的灶具,租金每月六十。這種便宜且方便的出租屋一出現,就受到了學生們的青睞,于是便形成了一片棚戶區。十一點一過,便有學生趕去做飯。他們或成雙成對,或三五成群,手里或提壺熱水,或拎點蔬菜油米,一副成家過日子的模樣。問他們自己做飯的成本,回答說,如果兩人一起吃,柴米油鹽菜,一個月有一百四五十元就夠了,加上房租,二百元左右。一個人一月分攤一百多塊的伙食費,確實便宜,這點錢,吃食堂是絕對不夠的。學生們說,也不只是為了省錢,自己做了吃還能吃好,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同時,還有一種家的感覺。
仔細考察,他們說的確實不假。主糧一年四季就那個價,但買菜大有學問。冬天白菜蘿卜便宜,就吃白菜蘿卜;春天葫蘆韭菜便宜,就吃葫蘆韭菜。只要善于動腦筋,該吃的菜都能低價吃到,只是個遲吃早吃的問題,更何況菜販們消息靈通,很快便知道這里需要便宜菜,便將那些賣剩的挑揀過的賣給學生,伙食費自然就低了。
當然吃也有樂趣。星期天,棚戶區便是一道亮麗的風景。隔老遠,就能聞到飯菜的香味,小棚屋里,更是一派人間煙火。有的男女一起動手,有的一人動手,一人觀摩指揮,然后你嘗嘗,他聞聞,儼然把吃飯當成了手工藝術。也有玩大男子主義的。夾支煙,端杯茶,聚在院子里,或下棋,或閑侃,待飯熟,女生在屋里吆喝三五聲,男生才懶懶地回去。這讓人一下想到鄉間,想到鄉間女人喊丈夫或兒女回家吃飯那悠揚的呼喚。更熱鬧的是,如果有同班好友來,還可會一次大餐。炒幾個菜,買一堆饃,開一兩瓶酒,熱熱鬧鬧叫喊上半天,過足了生活癮。
一起做飯吃的不只是一男一女。三五成群搭伙吃的也不少,但這樣的組合往往不夠穩定,和諧性也差,有不少吃一陣就生出矛盾,只好解體,即使不生矛盾,吃一陣男女就會生出感情,生出感情的一男一女便會獨立出去,形成另一個組合。不得不說的是,不管一男一女還是三五成群,日子過久了,鍋碗瓢勺難免不發生碰撞,更何況他們的組合本身就有某種目的。于是便有爭吵,便有打鬧,有的直吵到大街上,哭喊,叫罵,然后拉拉扯扯,一個要出走,一個要往回拉。這一來,過日子的氣氛就更濃了。
報載,某大學一對學生在出租屋內因吃飯發生矛盾,男生用菜刀將女生砍成重傷。讀了這樣的消息,心中又禁不住要生出無限的感嘆。砍成重傷,這要有多大的矛盾,要有多少無法克服的困難,或者積累了多少為吃或吃之外而生的恩恩怨怨。
吃飯確實不是個簡單的事情。民以食為天,自古吃飯就是頭等大事,人的一生好像也就是要解決吃飯問題,可就是這樣一個問題,直到今天,也不能說已經完全解決。但一個事實卻不容否定:糧食是富余了,餓死人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不管怎么樣,只要你肯放下臉皮,飯還是能夠吃到。
蘭州有處飲食一條街,中小飯館一家挨著一家,每當中午和晚上吃飯時間,便有附近的民工趕來,客人離席,他們落座,滿桌的剩菜剩飯是他們的,往往是一人占一桌,一人占幾桌,像個富商闊佬,不慌不忙,挨桌挑揀,想吃哪樣就吃哪樣。看著他們,你生不出絲毫的憐憫,只覺得好笑,也感到國家的富足,不用掏錢,就可吃到自助餐流水席。說起這件事,父輩們都不由得生出許多感嘆。過去,飯館也有專吃剩飯的,人們把他們叫舔盤子,因為沒有剩余,只能用舌頭去舔那點殘渣剩湯,舔一天,也不可能飽肚,和現在挑揀了吃比,不可同日而語。
不可能沒飯吃,當然也不是說吃飯就那么輕松沒什么問題,問題在于這飯怎么吃,吃得是否有尊嚴,是否心安理得,是買了吃還是要了吃,是吃自己的還是吃別人的。這當然也是一個問題。
今年糧價上揚,庫存減少,一下牽動了全國人民的心,當然會引起人們對饑餓的深刻記憶,國家更是高度重視,把糧食安全提高到國家安全的戰略高度,接著出臺了一系列的政策。這確實很好,因為飯太重要了,多了不怕,就怕沒有,一頓不吃不行,十天不吃就危險。這么重要的東西,不多準備一點怎么了得。
但愿吃飯不再是一個沉重的話題。
責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