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揀秋光

1

伴隨著年齡的增長，懷舊情緒與日俱增。閑著無事，常會回想年輕時的生活。像是在翻騰舊日的破棉絮，尋找遺失的五彩玻璃珠。從出生起，我就是城里人，先是干部子弟，后是國家干部，再后來領本非技術專業高級職稱證書，濫竽充數成為高級知識分子了。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一部分，我站進了“老大哥”的行列。屬于知識型的領導干部。寫到這兒，我自己臉上都發燒，你愧不愧呀?整一個南郭先生。

吾生于共和國的五十年代。七八歲時，趕上了饑餓的時期。入冬，奶奶買了滿滿一麻袋紅芋，倒出來堆放在廚房里，既不得壞，又保鮮不失水份。“俺奶，怎么天天吃它?”我帶著慍怒的口吻質問。“五兩吃三餐，不吃這吃啥。”奶奶也是沒有辦法。“紅芋面，紅芋饃，離了紅芋不能活”，這是饑餓時代的流行語。那時候，孩子們都是覓食的精靈，我也像傳說中的神農一樣，嘗遍了“百草百蟲”，薺萊、槐花、榆樹芊、野兔、河魚、泥鰍，大凡能吃的都得吃也都吃過。長身體的“拔節”期，我餓得發暈發慌，發急，以至于現在身高、體重都屬于“三殘”之列。如今，烤山芋已作為“稀罕物”擺上宴桌，供吃膩了山珍海味的食客們調劑胃口。

1970年，我告別了母校阜陽三中，去利辛縣當臨時工。我是揮淚而去的。那時，我正在讀高一，剛滿十六歲，是班里的學習委員。讓我走出校門的原因很多，為什么?無可奉告。這是我死前決不能說的一件事。在縣里呆了一個禮拜，就去了水利局下面的一個施工隊干臨時工。隊長安排我到一座大橋工地，工地離最近的集鎮孫集還有八里路。在橋上我是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會干。不干一個月也開四十五元塊錢，吃穿不愁，經常買“渡江”、“奔月”錫紙盒煙散給大家。伙食也不錯，身體不錯，可心情不好，我在這兒呆了整整兩年。說老實話，我對這個地方怨恨。因為耗的是我青春年華。假如，我繼續讀書，至少可以上“工農兵大學”。因為，我父親當時是地區革委會政工組的主要成員之一，以至于我當兵回來后父親對我說：去部隊鍛煉鍛煉也不錯，不當兵，可以上北大、清華。這句話使我心里耿耿于懷。

1972年10月，征兵工作開始了，那時，我已經由臨時工轉為正式的國家職工，屬于吃商品糧拿工資的工人階級的一分子了。可好景不長，也是局長的羅非叔叔叫我去當兵，羅叔叔是“三八式”的老八路，他說讓我到部隊“錘煉。”接兵的說，二炮是特殊兵種。水瘦山寒的臘月，我坐上了北行的軍列。大白菜、大蘿卜、二米飯整整吃了三個月，這是新兵連集訓隊事兒。下到連隊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我學會了喂豬、放牛、掏大糞、伐樹。

晚秋的一個傍晚，為了解決我的“組織問題”，指導員先讓我喂豬，再讓我放羊。天色陰森森的，四周異常的寂靜，那靜是孤寒寒陰森森的靜。突然，一種凄涼涌上心頭，是害怕是委屈是窩心，什么滋味都有。我嘶嚎起來“革命人永遠是年輕，他好比大松樹冬夏常青，他不怕風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凍；他不搖，也不動，永遠屹立在山嶺……”我唱得很動情，一邊唱著，眼淚“刷刷”地流著。1976年，我告別枯燥單調的軍營生活，復員回家。

八十年代開始，社會對曠日持久的文化空白化和惡質化，產生了這樣一代人；沒讀多少書。最能記起來的是政治游行以及語錄歌，還有點不良記錄，當然也沒有吃過太多苦頭。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后得風氣的我猴急似地要拿文憑，不拿不行，這是立身謀生之“本”。于是演算術，背歷史，看地理，習作文，從初中一直學到高中，夜半三更，青燈作伴，沙發當床，看累了即睡，睡醒了即寫，白晝顛倒，一連數月，竟考上安徽大學漢語言函授專科。拿到通知書時，順路在街上量體重，原本七十公斤的我僅剩一百零八斤。過分的熱衷過分的消耗過分的疲憊以及由此導致的身心延擱、衰退與休克，個中滋味，不足為外人道也。這是嚴重貧血的一代人。

2

前幾年工作之余，灑了些剩墨，湊成些閑文。心情是無意插柳，作文是有心栽花，文章少且淺。我常常悶在家里，望著電腦，做著漢字的一次次拆解、組合，就覺得日子也仿佛在那兒陷住了，鈍得化不開。總認為肚子問題是人生最大的問題，漸發現是井蛙之見。“餓死是小，失節事大”、渴求被尊重、成名成家、自我推銷、榮譽感、成就感、自豪感，都是面子的深化。也如一首歌中所唱：“腳下這地在走，身邊那水在流，可你總是笑我，一無所有……”生活中無數次證明：忍受是困難的。一個人無論多么達觀，最終都難以忍受。逃避、投誠、撞碎自己，都不是忍受。不能忍受是人性中剛毅純潔的一面是人之所以可愛的一個原因，偶有忍受也為了最終的拒絕。拒絕的精神和態度應該得到贊許。但是，任何一種選擇都是通過一個形式去完成的，而形式可以多種多樣的。榮華富貴是短暫的，尊嚴是永恒的。

當我投入一片茫茫原野時，就明白自己背向了某種令我心顫的、滾燙燙的東西，站在荒蕪間舉目四望，一個質問無法回避。我回答仍舊忍受著。盡管頭發已經梳理的工整潔美，大腹便便，可自知內心依然蓬亂、難受。渴望得到處于沉靜無聲的一個世界，享受安謐。我聽到摯友在贊頌堅韌，同仁在歌唱犧牲，詩人在引吭偉大。突然發現廢棄的村落舊址、遺落在荒草地里的碾盤、倒在樹干磨鈍的鍬頭，以及那凄涼的秋風。有人戲我：你之所以喜歡夕陽，是不是與你的生命已經到了暮年有關系?我的回答：否。我喜歡晚霞。雖是近黃昏，行將沉海的夕陽，常常給人以更大幅度的遐想。匆匆趕了一天路的太陽，不僅沒有疲勞之意，反而在人海之前更為容光煥發，更加生意盎然，給云朵鑲上花邊，給大海抹上胭脂，給鷗翼涂上金粉，連同海灘上的每一顆卵石和砂粒……應該說，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什么事情再讓我一驚一乍了。說你清高，人心之大，剛愎自用，都不為過。人之有態，如花之有容，月之有暈，山之有脊，水之有性。情性使然。天高地迥，自覺宇宙之無窮春秋。

古代有一本書叫《左傳》。《左傳》里有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再次有立言。這是至理名言。人世間有三件事可以贏得永久的榮譽：第一是有道德；第二是有功業；第三是有學問。追求三不朽，是中華民族文化的顯著特征。道德和學問都是文化，而功業是文化的體現。既立德又立言的是有文化的人，被稱為“圣人”。“文圣”孔子、“武圣”關羽是也。毛澤東將白求恩、張思德這樣的人譽為“高尚的人”、“純粹的人”、“有道德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和“有益于人民的人”。這兩種人前者我都達不到，后者我做不到。那是境界的高度，是景仰而不可至的。俞伯牙與鐘子期之所以兩心相同，一定都是仁智之人，都有仁智之心。孔子說：“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者靜。”水有如許豐富內容，這就是“智者樂水”的原因。因為，智者本身也具備了水的如許品格、蘊含，而且“樂用其才知以治世，如水流而不知己”。從而，智者觀水如觀己，以致樂之。同樣，高山不畏暴風驟雨，酷熱嚴寒，永遠巍巍屹立。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威武不屈，有著跟山一樣的風格、氣魄，是以“仁者樂山”。我拿二位賢哲相比較，似乎有點狂妄自大了吧?

3

去年三月，也就是2003年，我的初中同學老謝過生日。在名人官人如云的母校畢業生中，老謝是一個普通的下崗工人，可是熱心的同學張羅為他過五十大壽。那一天，有五十多名同學歡聚在當地堂皇的國貿大廈，與其說為他祝壽，不如說一代人在告別自己的青春。酒酣時，老謝親自報幕，讓他的女兒和兒子為我們獻歌，沒想到老謝的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兒子也是英俊瀟灑，全無他那矮小萎謝的模樣。隨著他們的歌聲，全場有了節奏的掌聲。老謝的酒有點喝多了，也許是為兒女驕傲的緣故吧。看著他喜形于色的樣子，許多人的眼睛濕潤了。當時我作了即席講話：“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我覺得只有用老人家的這段話，才能完全表達出我個人和全體同學的心聲。

著名女作家張抗抗在《無法撫慰的歲月》一文中這樣寫道：“盡管老三屆中涌現許多人才，從車間主任到廠長到經理到學者到市長，各界都能幸會我們的同學和戰友。但在老三屆中，從事高科技、高級經貿活動的人才和高級管理人員，比例較小。那是一個人才的斷層，是老三屆難以攀登的高峰。這一代人幾乎都未能熟練地掌握一門外語，本人即是一例。大多數人都只能從事普通的熟練勞動，成為這個社會金字塔的底座，至今已面臨著下崗和退休”。我曾在報刊上寫過《五十歲，我還沒有書房》、《五十歲，我當上了局長》，其實，自己已經非常明白，削足已未必就能適履，這個年齡段的人正在不知不覺地退出社會，離社會的主動脈越來越遠，已經擔負不起完成偉大民族復興這樣崇高而光榮的使命了。這是我們頭上閃爍著五彩光環掩映下的人生軟肋。這不是對個人前途和命運的可惜，是一代人的悲哀和嘆息！

4

期盼過一種全然不同的生活，譬如說孟冬之季卻留戀仲秋的氛圍；譬如說日日西裝革履、謹小慎微，想隨心所欲、放浪形骸；譬如說見人只說三分話。一日，突然想到了去這樣一個地方。身后是桃園、竹林，翠綠遮掩木屋；狗脖子上的鈴鐺聲一陣陣隨風而來，風，透明、溫暖、芬芳，把漫山野果吹得紅艷欲焚；屋前是一潭碧水，水中野鴨、白鶴、鴛鴦戲水，水下金鯉、白鰱、黃鯽淺底；湖前，不遠處，一座山巒如黛似煙；小院里，幾位同窗摯友閑居于此，或種田，或看書，或打牌，或垂釣……“至則灑然望其歸，觴而浩歌，踞而仰嘯……形骸既適而神不煩，觀聽無邪則道以明。反思向之汩汩榮辱之場。”沒有喧囂沒有猜忌沒有設防沒有欲望，過著一種輕快和獨步的散淡生活。“廉頗老矣”似乎有人在說我。終于找到了最根本的意識，心中不覺引起一陣痛苦。人類的原始性格原是這樣頑強，征戰的沙場磨不滅它，文明的教養也洗不盡它。那種對于生老病死的許多感慨，原來同樣存在于一個人的思想之中。只是，對于一個人來說，最痛苦的不是死亡而是衰老。死亡有時是壯烈的，會延長青春的光華，可衰老卻無論如何是悲哀的……人到暮年，經驗漸漸凝聚成理性。回首往事，理性的光輝會照亮人一生的道路，并將這道路上最寶貴的東西一一向它指點。唐代詩人張繼《楓橋夜泊》這首名詩所描繪的那種意境。到寒山寺聽鐘聲，不僅能滿足“聞鐘聲，煩惱清，智慧長，菩提生”的愿望，更能身臨其境去實地品味“夜半鐘聲”的詩境。我們生活在追逐時髦的社會氛圍中，惟擔心“落伍”二字而已。急于了解今日時髦之動向，預知明天將要上市的新時髦。對于時髦，我惟恐避之不及，蜷居在家里，藉舊書聊度時日，亦可視為躲避時髦的下策。但時髦無處不在，我指的并非是那種美侖美奐、鋪天蓋地的時尚雜志，而是無意間順手拿到的幾本舊書。它們記載著隨風而逝的舊日時髦，使孤陋寡聞的我為之眼界大開。我目睹我居住的城市，已是高層建筑林立，酒樓、飯店、商廈錯落參差、起伏跌宕、以各自的方式塑造著虛幻的空間。諸多的夜總會、歌舞廳、星級飯店等高檔消費場所有人依紅偎翠、掠美奪愛……所象征的不過是地位和金錢的擁有，使人對物的占有只能是一種簡單刺激。對這一切的一切，誰能化迷茫為神奇?誰能“滄波覓渡河?”思想者總是與痛苦相伴。常人和哲人的差別不在于是因痛苦而思想還是因思想而痛苦，而在于思想著什么，思想出什么。這樣的看法或爭論鷹啄雀噪，魚龍曼衍，陵谷變遷，過去的很多東西被歲月湮沒。天生是辛勞的命奈之何哉!我們永遠不會嘲弄崇高，褻瀆神圣，藐視道德，排斥傳統，喪失目標；然而不幸，我們已經不能分享幸福，分享艱難。面對“荒涼”，只有以孤寂與漠然去面對，我們已經不能分享幸福，分享艱難，只能是煎熬人生。這是我對現在的我的叛逆。這是我對人生的一家之言。

責任編輯 紅 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