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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達與毛澤東和陳獨秀

2004-04-29 00:00:00向繼東王炯華
書屋 2004年7期

向繼東(以下簡稱“向”):早在十多年前,我就讀過你的大著《李達與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中國》,印象很深,如今你又出版了《李達評傳》。可以說,你是國內“李達研究”最權威的專家了,你最了解李達。我想請你專題談談李達和毛澤東、陳獨秀之間的關系。

王炯華(華中科技大學教授,以下簡稱“王”):真正做學問的都不是當權者,可以威風八面,所以權威談不上。但你要我談李達和毛澤東、陳獨秀的關系,我是樂意的,那就從李達說起吧。

李達是湖南零陵(今永州)人,1890年10月出生于一個佃農家庭。1913年,他從京師優級師范考取留日官費生而東渡,后因病輟學回國。1917年春,他第二次東渡,考入日本第一高等學校理科。他想學成后報效祖國,可國家戰亂頻仍,政治腐敗,民不聊生,使他深感迷茫和苦惱。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勝利,李達開始從日本報刊和書籍中接觸和學習馬克思主義。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時,他似乎看到了祖國和民族命運的轉機,于是在日本寫了《什么叫社會主義》、《社會主義的目的》等文章,寄給上海的《國民日報》“覺悟”副刊發表。1920年8月,他從日本回國,就開始進行中國共產黨的籌建活動。

向:籌建中國共產黨你能談得更具體一點嗎?

王:1919年7月,身在日本的李達,寄給國內發表的文章中就有建黨的思想。1920年1月,李大釗著文呼吁創建工人階級的政黨。2月中旬,李大釗在送陳獨秀離京赴上海途中又相約建黨之事。李大釗對陳獨秀說:“我著手在北京作建黨的準備,你在上海作建黨的準備吧。”4月初,聯共(布)派魏金斯基(又譯“維經斯基”)以共產國際遠東局使者身份等來華,隨從翻譯是俄籍華人楊明齋。魏金斯基來華后,取了個中國名字“吳廷康”(一說伍廷康,筆名魏琴)。魏金斯基一行先在北京會見李大釗,同李大釗討論在中國建立共產黨的問題。李大釗很高興,并介紹他去上海找陳獨秀。4月下旬,魏金斯基一行便到上海與陳獨秀商量建黨事宜了。

在魏金斯基的幫助下,1920年5月,上海的社會主義者以新青年社為中心,組織了“馬克思主義研究會”,討論社會主義和中國社會改造等問題。經常參加座談討論的有陳獨秀、李漢俊、沈玄廬、邵力子、施存統、俞秀松、陳公培、陳望道、沈雁冰、戴季陶、張東蓀等人。討論中,多數人認為中國有建立共產黨的必要,應立即著手建黨。但戴季陶、張東蓀等持反對意見,不久他們便聲明退出。6月,陳獨秀、李漢俊、俞秀松、施存統、陳公培五人開始籌建共產黨組織。8月,李達從日本回國到上海,拜訪了心儀已久的陳獨秀。他們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談得非常投機,在組織共產黨和社會革命等問題上的意見完全一致。于是,他就寄住在漁陽里二號陳獨秀寓所的亭子間。

就在這個月,陳獨秀、李漢俊、俞秀松、施存統(時在日本)、陳公培、陳望道、沈玄廬、李達等八人成立了上海共產主義小組,史稱“中國共產黨發起組”。“共產黨”這個名稱,是陳獨秀征求李大釗的意見后確定的。陳獨秀向李大釗寫信詢問是否叫“社會黨”,而李大釗回信說就叫“共產黨”。第一次會議推舉陳獨秀為書記,擬定了一個類似黨綱的東西,叫“勞工專政,生產合作”,并函約各地社會主義者組織支部,同時單獨成立社會主義青年團。不久,邵力子、沈雁冰、李啟漢、趙世炎、周佛海、李季、袁振英、劉伯垂等人也陸續加入。每次開會時,魏金斯基都來參加。

向:后來陳獨秀和李漢俊之間鬧矛盾,據說是為經費的事情?

王:是的。1920年8月中國共產黨發起組成立時,陳獨秀擔任書記。11月,陳獨秀應陳炯明邀請赴廣東出任省教育委員會委員長,由李漢俊代理書記,并主編《新青年》。當時黨的經費十分困難,雖然每月只用二三百元,卻也難以籌措。陳獨秀所辦的新青年書社,生意還不錯,李漢俊給陳獨秀寫信提議由新青年書社按月支付二百元做黨的經費,陳復信沒有答應,而且連李漢俊主編《新青年》每月一百元的編輯費也不按期支付。于是,李漢俊認為陳獨秀私欲太重,兩人為此鬧起了意見。兩人還為黨章草案發生了嚴重分歧。

向:陳獨秀這個人很有個性。

王:眾所周知,陳獨秀雖然是民主斗士,但他自己卻并不那么喜歡民主;相反,他那時是主張共產黨集權的,也就是集中。他寄給李漢俊的黨章草案提出黨的組織采用中央集權制,工人組織則主張產業工會。李漢俊是主張分權的,也就是民主。他認為陳獨秀的黨章草案是要實行黨的獨裁,他以“不能擁護陳獨秀獨裁”為由,根據自己的意見,也擬了一個黨章草案寄給陳獨秀,主張黨的組織采用地方分權制,工人組織則主張先組織職業工會。陳獨秀看了非常氣憤,便一面寫信與李漢俊激烈辯論,一面寫信勸李達反對李漢俊。

向:李達按陳獨秀的意見做了嗎?

王:李達覺得,黨剛剛發起,只有那么幾個同志,就鬧起分裂來,不好。但陳獨秀是黨的主要發起人,李漢俊又是相交頗深的留日朋友,李達似乎兩邊都不好說什么,只得周旋于陳、李二人之間,竭力彌合他們之間的裂痕。可李漢俊想不通,便不肯再當代理書記,把黨的名冊和文件統統交給李達,要李達做代理書記。李達自己也許并不想做,但陳獨秀不在上海,李漢俊又不干,就只好勉強接手了。于是,李達從1921年2月起擔任了中國共產黨發起組書記,全面主持黨的籌建工作,直到一大的召開。

這里還要說說李達的夫人王會悟。王會悟小李達八歲,浙江桐鄉人。其父是晚清秀才,私塾先生。王從六七歲起就開始接受父親的啟蒙教育,并與后來成為著名作家的茅盾(沈雁冰)同學。茅盾在《我走過的道路》一書中還提到王會悟。1921年4月,王會悟與李達結婚。他們沒有舉行儀式,只在陳獨秀寓所辦了一桌酒席,請了沈雁冰、沈澤民兄弟和幾位朋友。婚后,他們搬出了陳寓,租住在輔德里六百二十五號(今成都北路七弄三十號)。后來,這個住所就成了中國共產黨黨史上的一個舊址。中共一大的籌備和召集是由代理書記李達負責的,而一大外地代表的食宿和一大的會務,則主要是由他們夫婦聯袂負責的。

向:中共一大李達具體做了些什么?

王:李達具體做的可多了。1921年2月李達代理中國共產黨“發起組書記”以后,集共產黨籌建中的宣傳、組織、聯絡于一身,除了負責同各地共產主義組織聯絡外,當然還要同陳獨秀函商黨的籌建事宜。到6月,除上海以外,北京、武漢、長沙、廣州、濟南等地都已成立了共產主義組織,東京留學生和旅歐學生中亦有黨的發起活動。上海、北京、武漢、長沙等地還成立了工會組織,開展了初步的工人運動。因此,李達和陳獨秀認為,召開黨的全國代表會議、建立統一的中國共產黨的條件已經具備,時機也已成熟。

6月3日,共產國際駐中國的代表馬林和共產國際遠東書記處代表尼科爾斯基到達上海,來參與中國共產黨的籌建工作。馬林(1883—1942)是荷蘭人,原名亨德立克思·斯內夫利特。他1902年參加荷蘭社會民主黨,1914年在爪哇組建東印度社會民主聯盟,因同情俄國革命被驅逐出境。1921年被列寧委派為共產國際正式代表來華。他同李達接觸后,了解了中國共產黨的發起和籌建情況,建議李達早日召開黨的全國代表大會,宣告中國共產黨的成立。于是,根據以前的醞釀和馬林的建議,李達與陳獨秀聯系,商定在上海召開中國共產黨全國代表大會。他又與李漢俊商量,將會址安排在李漢俊哥哥李書城寓所——法租界望志路一百零六號(現為興業路七十六號)。李書城(1881—1965)系同盟會人。這時他一家人都去蘇州避暑了,房子正好空著。

向:李達與毛澤東的相識就是在中共一大期間。

王:一大是李達通知開會的。他分別寫信給北京、武漢、廣州、濟南等地的共產主義組織,通知他們各派兩人于7月20日來上海開會。因是秘密召開,所以通知只說是開會,至于開什么會,自然不便說明。其中李達給長沙共產主義組織的信是寄給長沙文化書社毛澤東的。幾十年后,1962年黨的生日前夕,李達應邀在湖北省委黨校一個訓練班上回憶一大召開的情景說,毛澤東接到他的通知后,便邀上何叔衡來到上海。他倆找到李達后,李達問:“你們是C.P.還是S.Y.?”毛澤東說:“我們是S.Y.。”李達說:“我們是開C.P.的會,你們既然來了,就參加C.P.開會吧,會后回湖南就組織C.P。”〔1〕C.P.是共產黨的英文縮寫,S.Y.是社會主義青年團的英文縮寫。所以李達在這次講話中說:“黨的一大的最大功績是發現了偉大領袖毛澤東。”

向:據說李達這次講話成了他“文革”挨整的一個因素。這是怎么回事?

王:李達回憶毛澤東、何叔衡來參加黨的一大的情況,其實他早在1957年黨的生日時,就同武大哲學系的青年教師說過。不料李達這次在湖北省委黨校的講話,終于在“文革”中被武大歷史系某教員揭發而出了大事,說他不僅否定毛澤東是黨的締造者,而且公然抬高自己。

向:你覺得李達是在抬高自己嗎?

王:李達這樣說,不排除有自己表功的一面,但更重要的還是推崇毛澤東。1949年他在其自傳中談黨的一大時說:“毛澤東同志后來做全黨領袖的作風,在這時已經顯露了端倪。”1958年,他又說:“黨的第一次代表大會,得到了毛澤東同志出席參加,這是黨的第一次代表大會的光榮。”

向:會議期間毛澤東是否顯得很活躍?

王:據我看到的史料。開會時,各地代表們互相交換意見,都認為應當在各地從事組織工人運動,但對于黨的工作如何進行,卻沒有多加討論。那時候,與會代表都還年輕,還多少帶有一點羅曼蒂克,相互見面時總要談起戀愛的故事。但“毛澤東同志卻始終沉著,常常獨自一人,搔首尋思,絕不他顧。同志們見了他這種神氣,總說是神經質,殊不知他是正在計劃著回到長沙后如何推動工作”〔2〕。

向:從李達這幾句回憶看,我覺得,毛當時和與會者有某種距離,也許還夾有一點自卑——別人要么是留洋的,要么是名教授;毛內心里,卻又是瞧不起這幫書生的。

王:很可能是這樣。

向:下面你談談中共一大后的陳獨秀吧。他做了黨的書記是否就回上海了?

王:一大選舉陳獨秀擔任書記,李達任宣傳主任,張國燾任組織主任,并決定在陳獨秀回上海前,由周佛海任代理書記。閉幕后,周佛海、李達、張國燾三人就舉行了中央局第一次會議。當時,他們最大的困難就是沒有經費。開會時,各地代表也都說籌措經費不容易,因而中央也無法要求各地分擔費用。于是,他們將一大的情形及新中央局所面臨的困難寫信告訴了陳獨秀。因暑假即將結束,周佛海就要去日本繼續學業,他們就催促陳獨秀趕快回上海主持工作。8月中旬,陳獨秀才辭去廣東教育委員會委員長職務,回上海專任黨的書記。從此,中央局就在輔德里六百二十五號李達寓所辦公。這時,李達已辭去中華書局編輯,是自由職業者,其夫人王會悟是上海蒲柏女子學校教師。

李達后來還回憶一大說,馬林、尼科爾斯基幾乎每周都要約集陳獨秀、張國燾和李達三人開一次會,聽取他們開展工作的報告。李達所擔任的宣傳主任,實際上也只是一個著作者兼編輯。張國燾則把他每周所接觸到的兩三個工人的經過,用佶屈的英語,作冗長的報告。陳獨秀的報告卻很少,因為當時的工運,主要都在京漢和隴海兩鐵路方面,漢口段由武漢支部主持,北京段由北京支部主持,中央只派出一人到鄭州主持,所以上海方面就沒有多少可以報告的事。

那時,陳獨秀不住在自己的寓所,另外找了個女人住小房間。他除了隔幾日來和李達等人會面外,大家都不知道他的住所。他究竟每天做了些什么,誰也不知道。他除了到李達寓所取幾封信回去作答以外,似乎沒有什么別的工作,所以與馬林他們開會、報告工作對他來說是一件很不愉快的事。他后來還與馬林大吵,要鬧獨立。陳獨秀說:“每月只拿他們兩千多元(共產國際每月給黨的津貼),事事要受支配,令人難受。中國一國也可以革命,何必一定要與國際發生關系?”這樣,陳獨秀接連幾個星期不來與馬林會面。

向:當時李達對此是怎么看的?

王:李達認為,中國無產階級革命如不與國際相聯系,簡直太鬧笑話了,所以他和張國燾幾次去勸陳獨秀。但陳獨秀個性倔強,堅持己見,好不容易才勸來他和馬林會面。

向:我看過羅章龍1979年寫的回憶,說“馬嘗稱仲甫為‘火山’,有一次在中央會議上,仲甫與馬因爭論,致使會議不能進行。我當時任三大中央常委會秘書,只得宣布暫時休會。馬林心平氣和去鄰室抽煙,陳仍余怒未消。片刻后我說:‘時間已到,繼續開會。’馬問:‘火山是否熄了?’我說:‘熄了!’馬林說:‘革命黨頭腦應該冷靜。’時潤之也在場。會議結束后,潤之提議,以后開會,大家不能發脾氣。我們均支持,作為公約。”〔3〕羅章龍對馬林的回憶基本上都是正面的。

王:據張國燾回憶,馬林這個人確實也不是很討人喜歡。張國燾說,李達自己也不大愿意與馬林打交道。那是因為馬林“這個洋鬼子很驕傲,很難說話,作風與威金斯基迥然不同。他與李漢俊及李達第一次見面就談得不大投機”。雖然“李達很注重我們與共產國際間的關系,自己則不愿和他們打交道,故希望我能與馬林談得來。李達是一個學者氣味很重、秉性直率的人,有一股湖南人的傲勁,與人談話一言不合,往往會睜大雙目注視對方,似乎是怒不可遏的樣子。他的簡短言詞,有時堅硬得像鋼鐵一樣。我當時想到馬林和李達也許是兩個戇頭,恰好碰個正著”〔4〕。

向:李達后來脫黨,據說就因為和陳獨秀鬧翻了。

王:1922年11月,李達應毛澤東邀請去湖南擔任湖南自修大學學長。到了1923年暑期,李達到上海會見陳獨秀,對國共合作事宜提出了一些不同看法。

國共合作既是共產國際的指示,也是中國反帝反封建斗爭的實際需要,但是怎樣合作和采取什么形式合作,無論是共產黨方面還是國民黨方面,都有不同的意見。就共產黨來說,當時擔任黨的書記的陳獨秀,他考慮中國革命的條件和時機還不成熟,因而采取了后來被稱為的右傾立場,主張共產黨全體加入國民黨,全心全意做國民革命,等到將來條件和時機成熟以后,再做社會革命,這也就是后來所說的“二次革命”。但李達卻堅持他在《馬克思學說與中國》一文中的立場,主張共產黨員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共產黨本身應當保持自己組織上的獨立性。

這時,陳獨秀就以家長制作風來對待李達。李達后來回憶說:“暑假時,我去到上海,會見陳獨秀,談起這個問題,他是主張黨內合作的,似乎已經由他決定了。他問我的意見怎樣?我回答說,我是主張黨外合作的。我的理由還未說完,他便大發牛性,拍桌子,打茶碗,破口大罵,好像要動武的樣子,幸虧在座有一兩位同志勸住了。我心里想,像這樣草寇式的英雄主義者,做我黨的領袖,前途一定無望。但他在當時已被一般黨員尊稱為‘老頭子’,呼‘老頭子’而不名。我當時即已萌發了脫黨的決心。”〔5〕

向:要是沒有這次分歧,李達就一定會留在黨內嗎?

王:這也很難說,況且歷史從來是不能假設的。李達原本是很尊重陳獨秀的,從日本回上海就寄住在陳獨秀寓所,又在黨的籌建時期受陳獨秀之托擔任黨的代理書記。現在見陳獨秀這樣獨斷專行,大失風度,他也一氣之下,拂袖而去,直返長沙,脫離了他親手參與創建的中國共產黨。就是說,李達脫黨主要是在國共合作問題上與陳獨秀意見不合而又受不了陳獨秀家長式的霸道作風。

李達后來——特別是革命勝利后屢次檢討。1949年12月,他重新入黨時沉重檢查了自己“當時脫離組織的動機”,說:一是不滿意于陳獨秀的魯莽暴烈的草寇式作風。他認為陳獨秀對于馬克思主義并無研究,在1922年黨的二大前,陳所發表的東西,只是當時一個新聞記者的水平。在陳獨秀和張東蓀的論戰中,陳對于張東蓀主張中國要有資本的話,作了如下的反駁,說:“蠢材,我們反對的是資本家,不是反對資本。”(見《新青年》第六期)說這樣話的人,他配做共產黨的領袖嗎?至于陳獨秀在二大以后所發表的東西,主要是蔡和森、張國燾、彭述之代筆的,他自己并無主見,以蔡、張、彭等人的意見為意見,陳獨秀只是領著所謂“老頭子”的頭銜而已。二是不滿意張國燾的陰謀詭計的伎倆。三是不愿意參加示威行列。四是不愿意做國民黨員。五是要專心于馬克思主義的研究,不愿分心于他務。六是他自己當時患著肺病。七是小資產階級的生活負擔頗重。八是在主觀上,自以為專做理論的研究與傳播,即算是對黨的貢獻,在黨與否,仍是一樣。最后李達歸納說,小資產階級意識過于濃重,以致思想與實踐脫節——這是當年離開黨組織的總的原因〔6〕。

向:我覺得李達所檢查的八個方面的原因,是符合實際的,同時又表明他實際上是看不起陳獨秀的。

王:就是看不起陳獨秀的馬克思主義水平,而不僅僅是陳獨秀的霸道作風。

向:李達所謂陳獨秀的“反對資本家”而“不反對資本”就不配做共產黨的領袖,從資本的原始積累來說是有道理的,但從市場經濟來說卻未必盡然。在市場經濟條件下,資本與資本家不僅不能劃等號,而且還是可以分離的。

王:李達也有其局限嘛。但是另一方面,從中國歷史和中國共產黨歷史來說,又常常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李達、陳獨秀畢竟都是書生,陳獨秀不行,李達也未必行。他即使留在黨內繼續做黨的領導人,不是陳獨秀,也很可能是瞿秋白、李立三。李達自己也認為,實際上他的長處是做理論研究。而中國共產黨本身的理論準備不足,它一成立又立即投入實際的革命斗爭,理論研究顯得十分薄弱。李達脫黨,但并不脫離革命,更不離經叛道。從李達一生看,他脫黨并沒有脫離馬克思主義。

1928年冬到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這一時期,李達堅持著譯馬列主義理論著作,在上海和北平的大學講壇上講授馬克思主義哲學、政治經濟學、貨幣學和社會進化史等課程,成為蜚聲學界的“紅色教授”。這一時期他出版了《中國產業革命概觀》、《社會之基礎知識》、《民族問題》、《社會學大綱》等專著和《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基礎理論》(河上肇著)、《理論與實踐的社會科學根本問題》(盧波爾著)、《辯證法唯物論教程》(西洛可夫等著)等譯著。

1948年,毛澤東在西柏坡給正在湖南大學法學院任教的李達去信說:“吾兄乃本公司發起人之一,現公司生意興隆,盼兄速來參與經營。”1949年5月,李達在中共華南局組織的護送下,由長沙轉道香港到達北平。5月18日,毛澤東在西山雙清別墅會見李達,并握著李達的手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說:“我這位客人你們就不要管了,今夜我們得好好談談嘍。”李達先說了他這次北上的經過,說:“我離開岳麓山時,乘坐的還是國民黨兵站的汽車呢!”毛澤東聽了哈哈大笑。李達還不負程潛重托,向毛澤東匯報了湖南的政治形勢,轉達了程潛決心起義、走和平解放之路的意思,毛澤東聽了很高興。

向:湖南的和平解放,李達是立了大功的。

王:這是肯定的。李達與毛澤東會面,還說了大革命以后的情況,后悔自己沒有跟他一道秋收起義,一道上井岡山,表示自己愧對黨,愧對毛澤東,現在雖然已屆花甲,身體也不大好,但一定要為建設新中國克盡綿薄之力。

毛澤東聽后,充分肯定了李達始終堅持宣傳馬克思主義的努力,但也批評了李達脫黨的錯誤。毛澤東說:你早年離開了黨組織是一個錯誤,是在政治上摔了一跤,是個很大的損失。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但是你在早期傳播馬列主義,是起了積極作用的。你在國民黨統治區教書,一直堅持馬列主義的理論陣地,寫過很多書,做出了應有的貢獻,思想上沒有離開馬列主義,這是有益的事嘛,黨是了解你的。只要是做了些好事,人民是不會輕易忘記的。你可以重新入黨,我愿意做你的歷史證明人,你去找找劉少奇和李維漢,請他們做介紹人。隨后,1949年12月,李達便由劉少奇介紹,毛澤東、李維漢、張慶孚做歷史證明人,經黨中央批準為中共黨員,且不要候補期。

向:李達因此很感激毛澤東嗎?

王:李達對毛澤東的關切,一再表示感謝。后來一說到這件事,他總是激動地說:這么多年了,毛主席沒有忘記我,黨沒有忘記我。是黨和毛主席的關懷和鼓勵,才使我獲得了新的政治生命。

毛澤東還特地詢問了王會悟。但因他早已與王會悟分手,所以對毛澤東的詢問,他總是“環顧左右而言他”。王會悟母女在抗戰勝利后,曾由李達寫信請邵力子幫忙,搭乘民主人士乘坐的船只由重慶到達南京。此時女兒心怡正在南京金陵女子大學上學,李達隨后給她寫信,要她們母女去找南京軍管會主任柯慶施。柯慶施1920年同王會悟一起加入社會主義青年團,他熱情地接待了王會悟母女,并于7月安排她們去北平,也住在北京飯店。雖然李、王二人同住北京飯店上下樓層,但他們既已分手,也就只能是朋友了。新中國成立后,李達每次去北京,都去看看王會悟。因為王會悟一直沒有工作,也沒有公費醫療,李達便將自己的收入分成三份,他和石曼華留兩份,另一份給王會悟,直到李達“文革”遇害。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王會悟終于有了一份固定津貼,享受公費醫療,頤養晚年。她1993年辭世,享年九十五歲,這是后話。

向:我在一個報紙上看到,說那天李達和毛談至深夜,毛就留他睡在自己的床上。有這種可能嗎?

王:這是事實。李達那時因胃穿孔出院才不久,身體尚未完全恢復,談著談著就有點支持不住了。毛澤東看到他那疲憊的樣子,便要他睡在自己床上,開始李達硬是不肯,要請秘書另外找個房間,在毛澤東一再堅持下,他才睡在毛的那張硬板床上。對于這份難得的殊榮,李達從雙清別墅回來后,便向他的零陵小老鄉唐棣華講起了嚴光“加腳于帝膚”的故事——

東漢嚴光,字子陵,劉秀的好朋友。但劉秀做皇帝后,嚴光卻隱居不見了。劉秀好不容易打聽到了嚴光的去向,派人請他來朝。劉秀以皇帝之尊,白天陪他喝酒吃飯,晚上與他同榻睡覺。可是,嚴光為考驗九五之尊的這位朋友,在龍床上睡不到一會兒,就把腳架到了劉秀的肚子上。劉秀自然很不舒服,但怕弄醒嚴光,就輕輕地把他的腳搬開。哪知過一會兒,嚴光一個翻身,腳又架到劉秀的肚子上了,弄得劉秀整個晚上都沒睡好。嚴光如此跟劉秀睡了幾個晚上,劉秀仍然沒事一般。這就留下了嚴光“加腳于帝膚”的故事。

李達不無得意地對唐棣華說:“嚴子陵加腳于帝膚,忘其尊貴。我可沒有忘其尊貴加腳于帝膚。因為我要秘書另外找房子,是毛主席自己不讓。”

向:從此毛李開始了“熱戀”。

王:也算是吧。1949年6月,華北高等教育委員會成立,李達任常委。6月15日至19日,李達參加新政協籌備會議,商討成立新中國的籌備工作。6月26日,中國新法學研究會籌委會成立,李達任籌委會常委,隨后任副會長。7月8日,中國新哲學研究會籌委會成立,李達任主席。7月14日,中國社會科學工作者代表會籌委會成立,李達任副主席。8月,李達任中國政法大學第一副校長和中國新法學研究院副院長。9月21日,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在中南海懷仁堂開幕。李達以無黨派人士身份,作為社會科學工作者代表參加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并當選為全國政協委員。10月,李達被任命為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文教委員會委員和法制委員會委員。12月,經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第四次會議通過,李達被任命為中南軍政委員會委員、文教委員會副主任和湖南大學校長。

《新建設》雜志第一卷三至四期特辟“政協代表對于新建設讀者要說的最重要的一兩句話”專欄,李達說了這樣一段話:“在毛澤東旗幟之下,全國人民,團結在中國共產黨的周圍,結成了鞏固的統一戰線——中國人民政協。這人民政協,已經制定了共同綱領,就要選舉中央人民政府,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了。這是中國人民真正歷史的新開篇!數千年來人民被壓迫、被剝削、被奴役的歷史,從此結束了!今日以后,我們人民成了新國家的主人。我們要擔負起保衛新國家、從事新建設的偉大使命!我們要加緊學習馬列主義與毛澤東思想,遵守共同綱領,各站在各的崗位,竭盡一切智能,用自己的勞動,繼續創造我們由新民主主義到社會主義到共產主義的歷史!”

向:可見李達之虔誠。

王:1949年9月23日,毛澤東、朱德宴請程潛,有二十六人作陪。10月26日,程潛離京回湘前夕,毛澤東又在中南海頤年堂設宴餞行,有二十人作陪。兩次宴會作陪者中除周恩來等領導人以外,也有李達和章士釗兩位湘籍人士。

向:那么,是什么時候毛開始對李達態度變了呢?

王:我也說不準。在我看來,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毛澤東受李達的影響是很大的。毛澤東在延安收到李達所寄的《社會學大綱》后,認為這是“中國人自己寫的第一本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寫信稱贊李達是“真正的人”。毛在延安講“山溝里出馬克思主義”,也講“零陵出馬克思主義”。后來,毛作為“董事長”邀李達“速來參與經營”后,李達角色就自然轉換了,就一直在學毛,崇拜毛。1951年,李達主編《社會發展史》,在書中李達提出了“毛澤東思想的中國社會觀”,指出毛澤東思想“在中國社會的應用與擴張”,是毛澤東思想的“基本的總路線”。在毛發起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中,李達認為:知識分子思想上的問題不外乎自由主義、個人主義和主觀主義。“所謂思想改造,就是要用馬克思列寧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的武器武裝起來,確立五大觀點(辯證唯物主義觀點、勞動觀點、階級觀點、群眾觀點和組織觀點,引者注),打垮這思想上的三大敵人,做一個光榮的勞動知識分子”。

向:李達配合是很積極的。

王:他是懷著一種虔誠而愉快的心情配合的。1951年10月,《毛澤東選集》第一卷出版。《人民日報》先后發表毛的《實踐論》和《矛盾論》。李達非常佩服這兩篇文章,并決定解說這“兩論”。1951年上半年,他寫完了《〈實踐論〉解說》。他是一邊寫作,一邊在《新建設》雜志連載,當年7月三聯書店出了單行本。這里還要說到,《〈實踐論〉解說》曾得到了毛澤東本人的贊賞。這年3月,李達將部分打印稿寄給毛澤東審正。27日,毛即回信說:“兩次來信及附來《〈實踐論〉解說》第二部分,均收到了,謝謝您!《解說》的第一部分也在刊物上看到了。這個《解說》極好,對于用通俗的言語宣傳唯物論有很大的作用。待你的第三部分寫完并發表之后,應當出一單行本,以廣流傳。第二部分中論帝國主義和教條主義經驗主義的那兩頁上有一點小的修改,請加斟酌。如已發表,則在印單行本時修改好了。關于辯證唯物論的通俗宣傳,過去做得太少,而這是廣大工作干部和青年學生的迫切需要,希望你多多寫些文章。”信的末尾還說“《實踐論》中將太平天國放在排外主義一起說不妥,出選集時擬加修改,此處暫仍照原”。〔7〕1952年,李達又接著寫了《〈矛盾論〉解說》。此文也同樣得到了毛澤東寫信支持。李達認為,《矛盾論》和《實踐論》一樣,“是毛澤東思想的基礎,是無產階級政黨的宇宙觀,是革命行動和科學研究的指南”。

向:我早知道李達解說這“兩論”是非常有名的。

王:不幸的是,毛澤東建國后搬用政治斗爭的方法,在思想文化界發動了一連串的批判和斗爭,從批判電影《武訓傳》,到梁漱溟政治思想批判、《紅樓夢》研究批判、胡適思想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及其文藝思想批判等等,李達幾乎都充當了馬前卒的角色。作為一個李達研究者,我在感情上為他感到遺憾。

向:我倒覺得用不著遺憾。歷史就是歷史。現在我們研究歷史人物是非,不是為了某個人,而是為了將來不重復歷史。

王:我同意你的觀點。

向:李達在這一連串批判中主要寫了哪些文章?

王:1951年批判電影《武訓傳》,李達在《人民日報》發表《論武訓是個反動派》及《再論武訓是個反動派》。批判胡適時,他接連寫了《胡適哲學思想批判》、《胡適政治思想批判》、《實用主義——帝國主義的御用哲學》等六篇文章。他的胡適批判論著也得到毛澤東的贊賞。毛讀了回信說:“覺得很好。特別是政治思想一篇,對讀者幫助更大。”批判梁漱溟時,李達在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梁漱溟政治思想批判》;批判胡風時,他寫了《提高警惕,認識我國過渡時期階級斗爭的復雜性和尖銳性》、《提高警惕,對一切反革命派作斗爭》等文章。

向:在“反右”斗爭中,李達的表現更是令人扼腕。

王:其實,1957年“引蛇出洞”后,李達就成為一名“反右”權威發言人。1957年7月4日,他在全國人大一屆四次會議上作了《從右派分子的進攻看知識分子必須加強改造》的專題發言,上綱上線,認為費孝通《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一文的中心思想是說“從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1957年3月為止,是知識分子的嚴冬天氣。在這段期間內,我國知識分子過著凄凄慘慘戚戚的生活,好容易才盼到了乍寒乍暖的早春天氣”;費孝通的動機是向黨進攻,大膽地反黨反社會主義。他甚至說,《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不是費孝通個人的抒情之作,而是章羅聯盟的一個宣傳文件”,“它的發表是右派分子向黨進攻的第一炮”〔8〕。他還主持過武漢大學和湖北社會科學界的“反右”大會,發表了《批判馬哲民的“實踐與認識”》、《徐懋庸對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修正》、《整風運動的辯證法》等批判文章,打上了“李達哲學政治化”的鮮明印跡。

向:當時武大共打出了多少右派?

王:1957年武大右派總數占全校師生總人數的百分之十,為全國高校第一。其中中文系中三班二十七名學生,就有二十四名“右派”,中“右”兩名,“左派”只有一人。中文系中國古典文學專家程千帆被打成“右派元帥”,中三班學生吳開岳則被打成“右派司令”。這當然有歷史原因,但李達作為校長是負有不可推卸責任的。

向:讀你的《李達評傳》,我有一個印象:李達對毛在思想文化及政治上的一切運動,都是贊同的,但李達又畢竟是書生,搞了那么久的教育,做了那么久的校長,他對毛1958年的“教育革命”是有保留的。他不是在這一點上存心反毛,而是覺得那樣搞會破壞教育自身的規律。就1958年的“大躍進”而言,盡管他寫過《干勁加鉆勁,科學大躍進》那樣的文章,但他對大煉鋼鐵,以及對“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等口號是有不同意見的,因為他畢竟是一位哲學家嘛。

王:你說得對。1958年前他一直是很順的,這從他的任職也可以看出。他1953年由湖南大學調任武漢大學校長后,還同時兼任了許多重要職務。1953年2月,他被任命為中南行政委員會委員兼文教委員會副主任。自1954年起,他連續當選為全國一、二、三屆人大代表。1955年起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哲學研究》編委。1956年當選黨的八大代表和中共湖北省委委員,并被推選擔任中國哲學學會會長。1958年被任命為中國科學院武漢分院籌委會主任,接著任院長兼湖北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所長、湖北省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者聯合會主席等。

向:1958年他說了哪些不合時宜的話?

王:1958年9月12日,毛澤東視察武漢大學,肯定了武漢大學“教育革命”的成績,而李達對這種“成績”是持保留態度的。可當時的校黨委第一書記劉仰嶠說:“過去的武大是一家腐朽不堪的大學,經過教育革命,要辦成新型的武漢大學,要放衛星,要由武大師生員工辦起現代化、正規化的新武大。”校黨委書記劉真則提出,不按劉仰嶠書記的意見辦“就會犯歷史性錯誤”。而李達見到的“教育革命”,就是“拔白旗,插紅旗”;就是“政治掛帥,勞動上馬”;就是讓青年教師和學生“放衛星”編教材,與所謂資產階級專家、教授“打擂臺”。他產生了“不少疑問”:把教學改革提到“教育革命”的原則上是否合適?讓先生、學生都參加生產勞動,是否會降低教學質量﹖是不是一種資源的浪費﹖搞什么“花生地里出哲學”,這簡直是胡鬧。“學生盡搞勞動,大學還成其為什么大學!”他還說:“科學的權威是打不倒的。”“搞革命不能靠空喊,要拿出東西來,要拿出有分量的成品,科學著作要拿到桌子上打得叮當叮當響!”

向:從你的書里,我看出李達和武大兩位劉書記的合作是不太好的。

王:豈止是不好?后來矛盾公開化了。1959年1月,李達在學校黨員代表大會上說:“全黨干部和黨員,都要朝著又紅又專的方向前進,不但要大大提高政治覺悟和馬列主義水平,而且要使自己逐步由外行變為內行。”這當然是說兩位書記是外行。他還在一次全校教師大會上說:“你們要坐下來讀書,要認真地讀書。如果有人叫你開會,你就說兩個字:‘不去!’”1960年11月,中央文教工作會議決定調整文化教育工作方針,提出“高等學校要把提高教學質量擺到第一位”。這時,李達似乎有了尚方寶劍,決心糾正“教育革命”的后果。翌年5月,他在武大黨委常委擴大會議上作了一次重要講話。這講話后來還被指控是對1958年“教育革命的反攻倒算”。

向:他就說了這些?

王:他還多次說:“1958年教育革命搞得很糟,挫傷了知識分子的積極性,損害了知識分子的自尊心。”“學生給教授寫大字報,批評教授,真是荒唐之極。”他還認為武大黨委“不但不是執行黨的知識分子政策,而且破壞了黨的知識分子政策,這是書記一長制的結果”。

向:他這不是反對黨領導學校嗎。這些毛是否知道?

王:毛不一定都知道,但應該知道一些。因當時的武大黨委書記和湖北省委第一書記王任重、中南局第一書記陶鑄,應該向毛有些匯報。我分析毛澤東后來疏遠他的原因,一是毛澤東不像新中國成立之初那樣謙和了,越來越變得有帝王之氣了;二是與王任重、陶鑄他們的不斷進言有一定關系。李達是學問家,可能對官場不是那么諳熟。如1963年湖北省委給武大調來兩位黨委副書記(此二人是1961年整風時調出的),李達堅決反對,見還是無效,他就給高教部部長楊秀峰打電報,請求辭去武大校長職務。楊秀峰是個資深的共產黨人,第八屆中央委員,解放前夕,曾任華北人民政府主席。楊部長立即派人去武大調查李達請辭原因,然后給王任重打電話說:“請你們省委尊重李達同志的意見,不要使他為難,不要跟他過不去。”后來湖北省委才把那兩位武大黨委副書記的調令收回。第二年春節,王任重陪同陶鑄來武大給李達拜年時還說:“省委對您老不夠尊重,還請您老多加原諒。”

向:這些恐怕也是王任重和陶鑄不喜歡李達的原因。

王:李達在臨死前幾天,還請求他的“秘書”給毛送信。他信封上寫著:“送呈毛主席 武漢大學李達”。

向:信是怎么寫的?

王:信就這幾句:“主席:請救我一命!我寫有坦白書,請向武大教育革命工作隊取閱為感。此致最高的敬禮!李達 七月十九日。”可毛澤東看到,已是8月10日了。毛當即便用他那特制的粗紅鉛筆批示:“陶鑄閱后,轉任重同志酌處。毛澤東 八月十日。”〔9〕當天,陶鑄也在這張條子上作批:“即送任重同志。”王任重后來說,毛澤東還曾當面指示他:不要把李達整死,要照顧一下。他也向毛澤東保證:“武大的革命師生決不會對李達采取過分的行動。”

向:這些都是后來的一面之詞了。

王:正是這樣。李達死后第二天,遺體即被火化。當晚,武漢大學召開全校師生員工大會,“憤怒聲討地主分子李達”,并宣讀了中央批復的那份《關于開除混入黨內的地主分子李達黨籍的決定》。

向:你書中有一句話,說李達接受的是三十年代蘇聯的“哲學政治化”那一套,這給我啟發很大,并由此讓我想到李達整個學術的價值體系。

王:前面已經說過了,三十年代是毛澤東學李達,建國后是李達學毛澤東,這是事實。當年毛澤東收到李達寄去的《社會學大綱》,評價極高。毛說他把《社會學大綱》讀了十遍,并在自己的《讀書日記》中記載了閱讀此書的進度,書上還作了許多批注。毛還對他身邊的工作人員郭化若說:“李達同志還寄給我一本《經濟學大綱》,我已讀了三遍半,也準備讀它十遍。”〔10〕可見,毛的馬克思主義修養部分是從李達的闡釋中得來的。建國后,李達學習毛的《實踐論》和《矛盾論》,接連出版“解說兩論”的兩本小冊子,稱毛的《實踐論》把唯物辯證法推進到了“一個光輝的新階段”,“把馬克思列寧主義作了精辟的分析和光輝的補充”等等。

向:你在書中說到李達“文革”中質疑林彪的“頂峰論”。依我看,李達的有些話也有諛詞之嫌——盡管他和林彪的目的不一樣。

王:那不能這樣看吧。

向:毛是影響中國歷史進程的奇人,而李達只是歷史長河中的一個匆匆過客,歷史不一定記得他,而那些批武訓、批胡適、批梁漱溟等文章,卻被定格在歷史的窗口。我讀你的《李達評傳》,才知道八十年代出有《李達文集》四卷,但我覺得他那些東西,是屬于已經過去的那個時代的。近幾年,中國社科等多家出版社紛紛出版“學人文庫”等叢書,一套比一套出得精致,這些叢書中都沒有“李達卷”也是正常的。

王:這是你的看法。

向:現在回過頭來再談談陳獨秀吧。李達1923年與陳獨秀分手后,是不是在他后來的文章中說到陳獨秀?

王:沒有。倒是王會悟晚年回憶說:“陳獨秀人很好,就是脾氣很壞……”

向:我倒看到李達1959年3月27日寫的《中國共產黨成立時期的思想斗爭情況》,李達說:“他(張國燾)是我的死對頭”,“陳獨秀也是我的死對頭。”“陳獨秀是個資產階級左派,他不研究馬列主義,只是文筆好,文章寫得流利。”“他的領袖欲很強,惡霸作風,動輒拍桌子罵人……當時我說:你這個家伙要有了權,一定先殺了人以后,再認錯。陳獨秀對社會主義認識并不清楚,有一次他跟我說:咱們上四川關起門來搞社會主義算了。”〔11〕

王:是的,記起來了,我也看過這文章。

向:聽著你的談話,我在心里比較著陳獨秀和李達這兩個人的命運。陳獨秀被開除出共產黨后,先是坐牢,后來在四川江津度過凄涼的晚年,但正是在這段落寞的日子,他竟然反省了自己為之真誠奮斗的主義。而李達,那時正戴著“紅色教授”的桂冠,在不知疲倦的譯著著馬克思主義的著作。

王:李達那時著譯馬克思主義論著自然是在繼續他的理論貢獻,問題是他根本還看不出斯大林的錯誤。陳獨秀比李達高就高在這里,他在三十年代斯大林專制鼎盛時期就對斯大林的錯誤進行了深刻的反思。陳獨秀在《我的根本意見》中說:“政治上民主主義和經濟上的社會主義,是相成而非相反的東西。民主主義并非和資本主義及資產階級是不可分離的。無產政黨若因反對資本主義及資產階級,遂并民主主義而亦反對之,即令各國所謂‘無產階級革命’出現了,而沒有民主制做官僚制的消毒素,也只是世界上出現了一些史大林式的官僚政權,殘暴、貪污、虛偽、欺騙、腐化、墮落,決不能創造甚么社會主義,所謂‘無產階級獨裁’,根本沒有這樣東西,即黨的獨裁,結果也只能是領袖獨裁。任何獨裁都和殘暴、蒙蔽、欺騙、貪污、腐化的官僚政治是不能分離的。”〔12〕

向:陳獨秀那時是很清醒的。

王:陳獨秀在另一篇文章中還說,自蘇俄領導者“中途變節”,“代之以俄國民族利益為中心的政策,各國頭腦清醒的人,乃日漸由懷疑而失望。直到現在,人民對于蘇聯雖然內心還懷有若干希望,而在實際上只得認為它是世界列強之一而已,若要硬說它是社會主義國家,便未免糟蹋社會主義了!”陳獨秀對蘇聯政府所作所為及其性質的認識,當時不僅中共和中國的托洛茨基派不能接受,連國民黨和國民政府也認為有礙對蘇邦交而禁其發表。軍事委員會戰時新聞檢查局主任委員擬具第8432號公函,指責陳獨秀的文章“內容乖謬,違反抗建國策”,指令中央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查處檢扣”。《大公報》本來要刊載陳獨秀的《再論世界大勢》,卻被禁止,開了一個天窗〔13〕。

陳獨秀就是這么一個人。最后客住江津,誰的施舍都不要,寧愿賣文賣字,以致凄涼死去——就因為他的理想徹底破滅了。在某種程度上說,他是個悲壯的理想主義者,最后只能和著理想死去。近年來關于陳獨秀的書出得很多,陳獨秀之所以成為熱點,就因為他晚年有些亮點。李達當年是看不起陳獨秀的,大概他對陳獨秀是不以為然的。晚年造反派批斗他“叛黨”,他急了,理直氣壯地說,“我是叛徒,是叛的陳獨秀的黨,不是毛澤東的黨!”〔14〕這也足可以看出他對陳獨秀的態度。

注釋:

〔1〕〔2〕〔4〕〔5〕〔6〕〔9〕〔10〕〔14〕王炯華:《李達評傳》,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一版,第465、89、89、89~90、127、481、252、480頁。

〔3〕《馬林在中國的有關資料》,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一版,第108頁。

〔7〕《毛澤東書信集》,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07~408頁。

〔8〕《人民日報》,1957年7月5日。

〔11〕《一大前后》,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54頁。

〔12〕《陳獨秀著作選》第三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560頁。

〔13〕王思睿:《陳獨秀晚年的民主思想》,引自《書屋》200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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