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胡適與梁啟超的論戰中學點什么

中國有句古訓，叫做“君子愛人以德”，指的是對待他人態度上的一種崇高境界。但由于人們思想修養的緣故，要想真正做到這一點，還真是不那么容易。我覺得，在現代學人當中，胡適是做得較好的一個。例如，他在與梁啟超討論學問上所表現的一種風度就是很值得我們學習的。

梁啟超是胡適少年時期最重要的一位思想啟蒙者。光緒甲辰年（１９０４年）胡適（這年他才十二歲）來到上海一所新式學校（梅溪學堂）讀書。一次，老師在黑板上出了一道作文題：《原日本之所由強》，這可使胡適犯了難。雖然他在家鄉已讀了不少經典和小說，但對當時風行全國的新潮書刊卻還沒有接觸過。日本究竟是怎樣從弱變強的呢，這是那個時代廣大愛國者普遍關注的問題，而他對這個問題卻還懵懵懂懂，無從下筆。胡適的二哥為了讓弟弟開竅，便給他帶來一大籃子新書，其中就有當時最熱門的讀物——《新民叢報匯編》。梁啟超關于改造民族，革新政體，并向西方尋求振興之路的新思想，還有他那筆端常帶情感的激昂文字，一下子把胡適迷住了。他仿佛從一間黑屋子突然跑到一片光天之下，開始用一種新眼光來觀察世界了。胡適后來在《四十自述》里詳細記述了他在各方面得益于梁啟超的經過，承認“自己受了梁先生無窮的恩惠”。

那么，胡適一舉成名并成為現代學壇新盟主之后，又如何看待他這位啟蒙老師呢﹖從戊戌變法失敗以后，梁啟超已不再是當年叱咤風云的人物了，但胡適對梁啟超仍然抱著十分敬重的態度。１９１８年１１月２０日，胡適借準備赴天津講演之機，給梁啟超寫了一封充滿敬意、企望謁見一面的信，“一以慰平生渴思之懷，一以便面承先生關于墨家之教誨”。可惜，因１９１８年的胡適日記空缺，我們已無法知道胡梁二人初次會面的情景。胡適除在學問上不時虛心向梁啟超請教外，在學術討論上也與梁啟超發生過多次交鋒，其中比較重要的有兩次：一是關于梁啟超批評胡適著《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一是關于胡適批評梁啟超著《墨經校釋》。兩次交鋒的論辯話語，兩位主人公的個性表演，構成中國現代學術舞臺上讓人神往的一幕。

１９１９年２月問世的《中國哲學史大綱》是中國思想史研究上的開山之作，為胡適的學術地位奠定了一塊不可撼動的基石，很快得到北大校長蔡元培及全國學術界少數頑固派除外的首肯和贊賞，連滿腹經綸、比胡適年長十八歲的梁啟越也對胡適刮目相看，稱他為“胡適老兄”了。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雖然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但畢竟是部早期草創之作，并不是天衣無縫、無懈可擊的。１９２２年３月４日，梁啟超應哲學社之邀，到北大三院講演，講題就是《評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這次講演一連講了兩天。頭一天講演胡適未出席，但事后看過記錄。到第二天胡適親臨會場恭聽梁啟超的講演。梁啟超對胡適這部書既有肯定，也有批評，而且措辭犀利，很不客氣。梁啟超首先對《中國哲學史大綱》作了很高評價，指出“這書自有他的立腳點，他的立腳點很站得住。這書處處表現出著作人的個性，他那敏銳的觀察力，致密的組織力，大膽的創造力，都是不廢江河萬古流的”。然后重點地提出自己的不同看法，在結論中他強調指出：“講墨子、荀子最好，講孔子、莊子最不好。總說一句，凡關于知識論方面，到處發現石破天驚的偉論；凡關于宇宙人生觀方面，什九有很淺薄或謬誤。”梁啟超講完后還留下一段時間讓胡適當場答辯。胡適的答辯不僅批駁有力，而且表現出包容異見的大家風度，說：“中國哲學史正在草創時期，觀點不嫌多”，“我希望多得許多不同的觀點，再希望將來的學者多加上考慮的工夫，使中國哲學史不致被一二人的偏見遮蔽了。”（１９２２年３月５日胡適日記）據曾參加過這次講演會的陳雪屏回憶，胡適僅用了短短四十分鐘就輕松地把梁的論點一一批駁了，當時的會場就像海邊上的潮水來回翻涌一樣，一開始聽眾還覺得梁啟超講得有理，但聽了胡適的答辯后，又忽拉拉一片倒向胡適這一邊了。陳雪屏說：“如果用‘如醉如狂’來形容當時聽眾的情緒似也不算過分。”（１９７６年５月《傳記文學》第二十八卷第五期）

在胡適批評梁啟超這件事上，則顯示了胡適性格豁達開通的一面。１９２１年梁啟超將他用十多年所作的《墨子》箋注輯為《墨經校釋》四卷，送請胡適作序。胡適在這篇長序里首先贊揚了梁先生二十年前提倡墨子研究的貢獻，并說自己就是受梁氏的影響而愛上墨子的。但胡適本著吾愛我師，吾尤愛真理的精神，直率地對梁著提了不少批評意見。梁看了不太高興，雖然也贊許胡適這種“極純篤的學者風度于學風大有所裨”，但在編寫書稿時，卻反常地把胡適的序排到書的末尾，而把自己反駁的文章放在書前。對梁啟超這種有失禮貌的做法，胡適只是泰然處之，并不耿耿于懷。１９２９年１月１９日梁啟超不幸病逝。次日胡適與陳寅恪等人一道參加了梁先生的入殮儀式，他為恩師的早逝（梁享年僅五十六歲）悲痛地落下淚來。胡適在這一天的日記里對梁啟超的個性有一段講得非常好的評語：“任公為人最和藹可親，全無城府，一團孩子氣，人們說他是陰謀家，真是恰得其反。”日記里也提到過去那兩次學術交鋒的事，但他卻說：“這都表示他的天真爛漫，全無掩飾，不是他的短處，正是可愛之處。”他就是這樣以無比寬厚的胸襟來知人論世的。面對胡適，今日某些缺乏尊重意識、慣以貶損他人為快事的先生們，或許也會感到一點羞愧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