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前，他想見媽媽

2004年6月1日，震動海內的丹東市梁曉丹殺人案落下帷幕，梁曉丹被執行死刑，其遺體如生前所愿，捐獻給了社會。

末路親情使得梁曉丹走得十分平靜。

但很多人的心情卻并不平靜，這些人與他并不相識。有好些人寫信提出出資賠償受害人的損失，以求得被害人家屬的諒解，如有可能，爭取在法律許可的框架內，改判死緩或無期徒刑。

廣東一女士要攜10萬元去丹東，承諾要跟梁曉丹的家人一起把錢交給被害人的父母，慰藉他們的喪子之痛。

海外一家刊物發來傳真表示，許多海外僑胞感動流淚，欲了解主人公的結局及其母親的情況。

河北省檢察院三位檢察官從法律的角度，探討是否能給他找出活路。

中央電視臺、上海東方衛視、山東電視臺等多家新聞媒體相繼報道了此案，而僅在6月1日這一天，黑龍江電視臺的記者還在趕往丹東的路上……。

那年，媽媽抱著他哭了

2003年12月一個冬日的下午，丹東市看守所。丹東電視臺記者張曉丹正在這里采訪，他已先后見了六位年輕的死囚并同他們進行了深入的交談。當第七位死囚伴著腳鐐聲走上前來時，管教介紹說：他叫梁曉丹。張曉丹眼睛一亮，這位與自己同名的死刑犯二十出頭，是7個死囚中長得最帥的一個。接下來的交談中，張曉丹更是感到吃驚，這是張曉丹10年來接觸的死囚犯中，唯一的一個表現出與他年齡不相符的平靜心態的死囚。初次見面不到半小時的交談，這個謎一樣的年輕人引起張曉丹的極大興趣：是什么讓他在花季生命即將走向死亡時還能如此平靜？

審訊記錄記載：梁曉丹，1980年出生，2002年4月2日在實施暴力搶劫時，將丹東儀表學校19歲的學生劉暢殺害致死，一審被判處死刑。律師說：“梁曉丹對死亡沒有感到恐怖的平靜，其實是絕望。”讓做了多年律師的他不能容忍的是，第一次看到一個囚犯在法庭上接受審判時，旁聽席上沒有一個親人。

接到判決后，梁曉丹沒有提出上訴，不久后他簽訂了遺體捐獻的意向書，成為丹東市第一個自愿捐獻遺體的死刑犯。而他犯罪后的歸案過程，更讓張曉丹感到：在這個與自己同名的年輕死囚的沉默而冷靜的外表下，一定隱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心結。

在前后近20次的采訪中，張曉丹了解了他的犯罪過程及有關情況。

2002年4月的一天，梁曉丹拿刀逼著劉暢向他要錢，劉暢奮力反抗，梁曉丹用刀扎了他4刀，劉暢掙扎著跑了。梁曉丹當晚乘火車從丹東逃往本溪。兩個月后，他因涉嫌另一起搶劫案被捕，被判處7年有期徒刑。

梁曉丹有個獄友也被判刑7年。一次，獄友從來探監的姐姐那兒得知母親病了，還剩2年零10個月刑期的獄友，把對母親的惦念清楚地寫在了臉上，梁曉丹見此百感交集，對獄友有個媽媽感到非常羨慕。于是，他讓獄友去揭發他曾在丹東搶劫傷人。獄友照此辦理即立功出獄回家照顧母親了。而當梁曉丹從監獄被帶回丹東看守所時，才知道被害人劉暢已經死亡，他將面臨死刑。

他的記憶里沒有母親的位置，相依為命的父親和爺爺奶奶，在不到兩年時間里相繼去世后，那個已形象模糊的媽媽，成為他在這個紅塵世界里唯一的親人。在梁曉丹的記憶中，只8歲那年見了一次媽媽。那是在學校對面的馬路上，媽媽抱住他哭道：梁巖，我是你媽媽，快叫媽媽。小梁巖即叫了她媽媽。媽媽給了他兩個梨后，撥開圍觀的人群哭著走了。至此，16年過去了，梁曉丹再也沒見過媽媽。

在臨終的這段日子里，梁曉丹想見見母親，看看她長得什么樣，問問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她為什么和父親離婚？為什么這么多年沒來看自己？她現在生活得怎么樣？梁曉丹從沒聽父親和爺爺奶奶提起過母親，他甚至不知道親生母親的名字。而20多年的分離，面對親生骨肉已經成為死囚的事實，什么樣的女人才能有勇氣面對兒子？梁曉丹生命中最后的愿望能實現嗎？

媒體為他公開尋母

2003年12月，在人們迎接新年的喧嘩中，張曉丹穿梭于丹東的大街小巷，希望在茫茫人海中為死刑犯梁曉丹找到母親。梁曉丹的叔叔首先拒絕：對不起，我現在非常忙沒時間。即掛斷了手機。梁曉丹的嬸嬸在電話中讓張曉丹去問梁曉丹的姑姑。梁曉丹的姑姑在電話里對張曉丹說：你別找了，找也找不到。張曉丹深信：這個支離的家庭背后，一定隱藏著某些難言的故事。

通過親屬尋找梁曉丹的母親未果。但多日走訪給了張曉丹一個重要信息：梁曉丹的母親名叫劉春華，現年46歲。可她以前工作的照相機廠幾年前就已倒閉，在查找了4個派出所都沒結果后，尋找劉春華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媒體身上了。

2004年1月6日，《丹東廣播電視報》在頭版顯著位置，刊登了張曉丹撰寫的“尋人啟事”《上路前，他想見媽媽》。一時間，整個城市為一個死刑犯平添出一份牽掛。當消息傳到梁曉丹曾工作過的餐廳，當初的那些同事們一片嘩然。他來上班當服務員的第三天，就撿到客人遺失在包房里的裝有一萬塊錢的皮包，并還給了客人，這樣的青年怎么為幾十塊錢就要了別人的命呢？這沒媽的孩子若是有人管他，也許就不至于做出這樣的事來，他媽媽既然生了他，就應該為他負責任……

幾天的尋訪結果，有兩件事讓張曉丹深思：一個拾金不昧的孩子走上了搶劫的路，前后不到兩年時間，這樣的墮落是偶然還是必然？當社會輿論的矛頭齊刷刷地指向梁曉丹的母親，這個未曾謀面的女人是否還有勇氣站出來，面對已發生的一切？

果然，在人們嘈雜的議論聲中，張曉丹沒等來劉春華的電話。而在看守所里苦苦等待消息的梁曉丹，苦熬一夜給媽媽寫了一封信：劉春華女士，您的名字是電視臺的張記者告訴我的，當我聽到這個名字時，心情非常沉重，我的記憶一下回到了8歲那年，在學校馬路對面和一個女人見面時的情景。那次那個抱著我哭，給了我兩個鴨梨的女人讓我叫她“媽媽”。就為了這一句“媽媽”，父親打我打斷了皮帶。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這么恨媽媽？但我想總是有原因的……

8歲的梁曉丹顯然不明白成人世界里的愛恨情仇。但父母間發生過的一切，已不能給梁曉丹一個完整的天空。8歲的記憶里，兩個黃澄澄的鴨梨和一個女人的淚臉，成為梁曉丹生命里用來詮釋母親這個詞的全部內容。爺爺奶奶和家里其他人，從不提梁曉丹母親的事。一提起父親就說：你媽不要你了，跟別人走了。梁曉丹長大后自己也不問了，“母親”這個詞已成為他心頭最隱秘、最敏感的傷疤。16年過去了，在生命即將走向盡頭時再見母親一面，與其說是一個愿望，不如說是一個死囚為自己的靈魂完成的一次回歸。而梁曉丹的母親此刻在哪里呢？

母親找到了

“尋人啟事”見報后的第4天早晨6時，張曉丹的電話響了。他抓起電話，里面傳來一陣哭聲。約10分鐘后，對方才哽咽道：我是梁曉丹的媽媽。

第一次見到劉春華的張曉丹，感到她很誠實：無論什么原因，畢竟是我當年扔下了不到2歲的他，這么多年我沒盡到做母親的責任。

當年劉春華與梁曉丹的父親經人介紹認識一段時間后，充滿幻想的她，即不顧一切地和自己父母并不怎么滿意的他結合了。梁曉丹的父親已去世，沒人能說清當年曾相愛的這對年輕人，因何在孩子只有17個月時分手了。一年后，劉春華再次組織了家庭，并為梁曉丹生下了同母異父的妹妹。而父親一家則把全部的愛傾注到梁曉丹身上。

那時，劉春華特別想兒子，于是那次她在學校對面的馬路上見了梁曉丹，送給他兩個鴨梨，于是導致梁曉丹被父親打斷了皮帶。

梁曉丹的性格越來越孤僻，上中學后他迷上了游戲機，對金錢的需求不斷膨脹。15歲那年，對學習早已失去興趣而輟學的梁曉丹撞開小賣部的門，從里面拿了價值近2000多元的香煙及700多元現金，被父親從派出所領出來后，挨了幾次打。父親的暴怒讓他在家老實了一段日子，而不久后父子間爆發的一場沖突，將正在十字路口徘徊的梁曉丹，徹底地推向不歸路。

有一天，父親說他一個1000塊錢的存折找不著了，問梁曉丹拿沒拿？他說沒拿。父親火了，拿了根長棒子打了他一頓。后來梁曉丹非常委屈地從父親的雨衣里找出那個存折時，父親恍然大悟，他抱著兒子哭著說對不起。17歲的梁曉丹再次感受到刻骨銘心的失母之痛：連受了委屈都沒人可以傾訴啊！

父親的誤解讓梁曉丹徹底喪失了對生活的熱情，他很快成為看守所里的常客：工廠的鋼筋、路旁的街燈，甚至是鋼筆廠成筐的鋼筆帽，都成為他的手下獵物。還偷了叔叔兒子攢在錢盒里的700多塊錢，把嬸嬸價值4000多塊錢的首飾，拿去賣了2000塊錢，去買吃的穿的，和那群狐朋狗友揮霍享受……

21歲那年，梁曉丹患胃癌晚期的父親自縊身亡，他沒給不爭氣的兒子留下只言片語，沒人知道這個不幸的男人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向人世告別的。禍不單行。父親去世不到一年，疼愛他的爺爺奶奶也相繼病逝。

親人們先后離世，讓出軌的梁曉丹開始反思自己的過去。決心走上人生正道。他在一家海鮮餐廳里找了份服務生的工作，就是在那里，他將顧客遺失的一個裝有10000多元現金的手包還給了失主。那段挺忙挺累但感到挺充實的生活，是他的生命之舟最為接近正確航道的時候。

兩年后，命運再次轉了個彎：一紙肝炎診斷書終結了梁曉丹在餐廳的工作，而且用光了他在餐廳所掙的一點錢。女友也離他而去了。他開始再次放縱自己。

據梁曉丹自己說，他的幾個同案犯，全都是出自單親家庭。

母子相逢悔淚兩行

梁曉丹將為自己的罪惡付出生命的代價，臨行前見見媽媽，成為他最后的愿望。而劉春華的心情卻非常復雜，20多年的骨肉分離，再見時卻是生死離別，沒人知道這次特殊的相見將會演繹出怎樣的悲歡。雖然梁曉丹在給母親的信里及與張曉丹的交談中表示得都很好，但他畢竟是個被判極刑者，說是想見16年沒見了的母親，可一旦見面若仇視起來怎么辦？為此，有關人員在接見場地和參加人員等有關問題上，都做了精心安排。

等待中，月收入只有200元的劉春華希望為兒子準備上路的衣服，這似乎是她作為母親為兒子最后能做的事了。在臨近過年洋溢著喜氣的購物人群中，唯有劉春華十分惹人注目，她在一個個柜臺、一件件衣服中不停地哭著挑選……20多年沒和兒子在一起生活，她不知道兒子現在有多高。幸虧有張曉丹做參謀，她才為兒子買好衣服。

那年的臘月二十一，丹東第一場大雪落下時，分離了16年的母子相見了。

看到隨著腳鐐聲走來的梁曉丹的那一瞬間，劉春華真想說是自己害了兒子：若當年不是自己把他扔下不管，何以有此場面？此時兒子要打她罵她，她都能接受。

分離了20年的母子見面互道對不起，劉春華流著淚對梁曉丹道：你還和小時候一模一樣。你的第一個生日是我給你過的，你這最后一個生日是管教代替我給你過的，我自愧不如啊！我確實不配做一個母親！

此時梁曉丹也淚流滿面：我一輩子想見的人終于見到了，但我說不清自己的感受。若不是在政府的改造、教育下，我也不會做出要捐獻遺體的決定，謝謝兩位管教，也謝謝電視臺的張記者，替我找到16年沒見面的母親，非常感謝！

劉春華曾反復思忖：向受害者劉暢的親屬賠罪，希望被害人親屬能諒解梁曉丹，饒他一命。但她知道那不可能，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還能為兒子做些什么。

劉暢的舅舅王國勝對劉春華的要求非常氣憤：“當初是我開車送外甥到丹東去上學的，一年后又是我開車把外甥的遺體拉回來的。一個19歲的孩子，無辜地被他殺害了，犯法就得受法律的制裁。”

為了爭取最后生存的機會。張曉丹于5月30日來到北京，到最高人民法院向專家和法官進行咨詢。

5月31日下午，剛剛走出最高人民法院信訪接待處的張曉丹，從手機中聽到了梁曉丹第二天將被執行死刑的消息。

第二天早上，梁曉丹平靜地同同室的犯人一一道別之后，得以同張曉丹進行了極為簡短的通話。梁曉丹對張記者一再表示感謝，幫助他找到了媽媽，幫助他感受到了人世間最后的親情。

死刑執行結束后不久，張曉丹將此消息通過電話告訴了劉春華，這位母親頓時痛哭失聲。而這一天，恰是兒童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