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緒文
經學是中國封建社會真正的百科全書,是歷代封建王朝的官方意識形態。但經學研究自近代以降逐漸被社會所遺棄,哲學家馮友蘭先生曾多次指出,中國經學開始于董仲舒,終結于廖平。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承續中華文化慧命,光暢民族生命大流為職命的現代新儒家的出現,歷經三代人的努力,經學研究才重新露出曙光,國學復興再次成為學術界的一面旗幟。
當然,復興國學非旦夕之功。經歷過“五四”第二次“道術將為天下裂”的陣痛,經學研究被西方分門別類的學科所取代,原本完整的體系被解構,經學原典中的文化精神被消解,現代人的疏離感瓦解丁經典的神圣性和崇高感。這些問題的解決是經學研究的重要課題。解決這些問題,需要我們今天的學者耕深載厚的積累,矢志不移的毅力,更需要一種全新的研究視角。
以《尚書》為例,《尚書》是我國古代最重要的文獻典籍之一,自經孔子整理之后,成為儒家文化的“群經之首”。先是漢代大儒伏勝、孔安國、賈逵、馬融、鄭玄,繼之唐代孔穎達,在有清一代《尚書》研究達到高潮,閻若璩、惠棟、江聲、王鳴盛、段玉裁、孫星衍、阮元、俞樾、王閶運、吳汝淪、王先謙、孫詒讓、皮錫瑞……可以說沒有一個大學問家沒有研治過《尚書》。《尚書》也因其重要的文獻價值、文學價值造就了一個又一個經師儒師。可惜的是,這樣一部在中國自古就被列為儒子的“小學”必修“教材”,到了現代以后,不僅研究者越來越少,而且就連讀懂《尚書》都成為一個問題了,《尚書》幾近要成為“絕學”了。回顧二十世紀《尚書》研究學史,研治《尚書》者屈指可數,章太炎、顧頡剛、周秉鈞、屈萬里、王世舜等少數大家橫亙了這一個世紀。
不過,就在這幾個大師的光照下,著名學者錢宗武先生的《尚書》學研究已然光彩奪目。作為章黃傳人,錢宗武先生積幾十年研究之功,已經成為二十世紀下半葉《尚書》學研究同輩學人中第一人,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就“在《尚書》研究中作出了新貢獻,對漢語詞匯語法史和上古漢語研究無疑也具有重要的意義”。(向熹,《今文尚書語言研究·序》,岳麓書社1996年版)2004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尚書新箋與上古文明》(錢宗武、杜純梓著)是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深入研究結下的碩果。
一
《尚書新箋與上古文明》(以下簡稱《新箋》)不僅在尚書研究領域中突破前人的藩籬,而且也超越了自我,開拓出尚書研究的新境界。歸結起來,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全新的研究理念。千百年來,《尚書》研究重名物訓詁,輕語言分析。而《新箋》則是從語言學的角度全面審視《尚書》的傳世文本,以語言要素作為分析研究的單元,用人們熟悉的傳統箋注形式,從語言學的角度切入對《尚書》進行具有現代意義的新箋。在書中,作者斟酌古今主要傳注近百種,擇善而從。不僅對難懂的詞語、重要的典章制度、歷史事件和專有名詞詳加考辨,還對《尚書》中的一些復雜的語言現象進行了系統的研究。
《新箋》系統地概括了《尚書》的語言現象和特點,并對它們進行了箋解。舉凡前人忽略了的通假字研究、抽象詞匯的來歷、《尚書》虛詞系統、單音詞向復音詞的過渡、自稱代詞的應用、尚書無“者、也”及大量的嘆詞等非常特殊的語言現象,《尚書》中的復雜謂語類型并列句、連動句和兼語句的分析等等,《新箋》都有詳盡的論證。
二、別開生面的研究方法。過去幾乎所有的《尚書》研究都局限于就《尚書》而論《尚書》,重視其典章制度,輕文化闡釋。《新箋》給人們打開了通往上古文明的一條通道。
過去,無論是漢唐大儒,還是有清經學大師,治《書》皆注重語言文字的功夫,方法論上各有開新,但皆不涉文化學方法。如清代揚州學派的王氏父子,所建立起來的文獻解釋學方法體系,“因聲比類”、“因聲索形”、“因聲求義”,側重的是語音學方法;近人周秉鈞則注重訓詁學方法,“覆之以詁訓,衡之以語法,求之以史實,味之以文情。”作者秉承業師遺風,在運用訓詁學方法的基礎上,著力打通語言與社會文化之間的橋梁,將視野拓展至文化學方法,開拓出一條文化研究的門徑,探討《尚書》與上古文明的關系以及《尚書》在上古文明史上的重要價值和地位。《新箋》一書便是試圖以文化學方法對《尚書》作新的解讀的重要嘗試。如在“虞夏書與上古文明”中,作者指出,《堯典》的文化意義在于以總分式的結構集中反映了堯舜的政績和功德,因而,《堯典》一篇對于研究中國古代民族史、刑法史和文學藝術創作史都有重要價值;《皋陶謨》則反映儒家的政治哲學和倫理道德;《禹貢》一篇奠定了中國大一統觀念。這樣,華夏文明史中上古一段文明的來源都能從《尚書》中找到依據,《尚書》的文化研究意義就顯得格外重要。
三、求真求是的學術態度。作者早年受業于著名語言學家、尚書學家周秉鈞先生,并在秉老門下修業多年,秉老的言傳身教,培養了他一種求真求是的學術態度。比如,清代早期的尚書學研究最大成就在于《尚書》辨偽方面,把東晉《偽古文尚書》和《偽孔安國傳》徹底否定掉了。但《新箋》的作者絕不迷信前人,他多次肯定《孔傳》的訓詁學價值,并指出:“清代《尚書》辨偽就像一柄鋒利的雙刃劍,既破除了一種僵化的思想取得了空前的學術成就,同時也催發和啟動了巨大的負面效應,這就是學術界對《孔傳》認識的片面性和絕對化。或徹底否定《孔傳》,大張撻伐;或完全肯定《孔傳》,不容置否……完全肯定《孔傳》是錯誤的,但徹底否定也是錯誤的。徹底否定《孔傳》是破除一種僵化思想后又一思想的僵化。《孔傳》偽在作者,但作為魏晉《尚書》的訓詁卻是不爭的事實,況且《孔傳》行世以后,《孔傳》以前的諸家說多數相繼失傳。《尚書正義》(即《孔疏》)又以《孔傳》為研究基礎,《孔疏》是唐代《尚書》訓詁的代表性著作。否定《孔傳》,汴宋以前就沒有多少可以利用的《尚書》訓詁材料了。”(錢宗武,《(尚書補疏)疏證》,載《清代揚州學術研究》第546頁,臺北學生書局2001年版)
這樣一種求真求是的學術態度在《新箋》中得到完整的體現。詳盡的書證、精細的語料數據,一字一詞的細心梳爬,充分體現了作者這種學術思想和學術態度,同時也讓后學者體味到《尚書》研究原來也有趣味在焉,一下子拉近了原本對《尚書》敬而遠之的讀者與古人的距離。
四、語言箋注與文化研究的有機融合。《新箋》體例于“緒論”之外,按歷史分期分述“虞夏書新箋與上古文明”、“商書新箋與上古文明”、“周書新箋與上古文明”。箋注將“詰屈聱牙”的《尚書》文本通過語言分析變得人人可讀,在此基礎上,將《尚書》各篇文本與上古文明的關系進行了新的闡釋,實現了語言箋注與文化研究的有機融合。
二
《新箋》一書開啟了《尚書》研究的新門徑,它給人們帶來的啟示是不言而喻的。舉其要者,一是引起人們對《尚書》的文化學意義的新的思考;一是對先秦專書研究的新思路。
比如孔子作為儒家文化的創始人,其文化淵源來自哪里?他為何要說:“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孔子推崇西周文明,自有其道理。然而,從現有史料來看,西周數百年文明除了文武周公、成康之治外,其余皆乏善可陳。照司馬遷的說法:“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這樣一個時代為何值得孔子津津樂道?西周文明究竟哪些方面讓孔子欽服?現有的研究并沒有給我們一個清晰的、可信服的答案。這不能不說是我們的上古文明研究的一個缺失。
《新箋》并沒有直接解釋上述疑問,但卻對我們思考上述問題予以直接啟示。
孔子從周當是不爭事實,他學修文武之道,贊揚“武王周公,其達孝矣乎!”“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所以《中庸》認為“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孔子自己終生也都以繼承文武周公之志、擔當周公之道為己任,“吾道一以貫之”。然而,孔子從周之原因由于時代久遠,史料匱乏,很少有人深究其原因。
事實上,“詰屈聱牙”的《尚書》文本中保存著最多的文獻便是有關西周文明特別是周公時期的文化。但是,由于長期以來缺乏對《尚書》作深層的文化闡釋,這些寶貴的文獻一直被人們所忽視。《尚書·周書》里面涉及周公的篇章有《大誥》《康誥》《酒誥》僻材》《召誥》《洛誥》《多士》《無逸》《多方》《立政》等10篇,占整個《周書》19篇的一半多。這些篇章是周公的政治思想的集中體現,形成了周公系統的政治主張。孔子之推崇周公完全可以從中獲得有關答案。
《新箋》通過對《尚書》的文化解讀,對于我們思考孔子思想與儒家文化之源有著重要的啟發。如書中指出:“一些思想家如周公、召公等從歷史與現實的經驗教訓中,探討著如何治國的問題,天才地提出了影響我國數千年的兩個根本大法——德治與法治。周公在《周書·康誥》中明確提出了‘明德慎罰、‘敬明乃罰的思想,認為治理國家者應德法并舉,德治與法治,德治是主要的;明德是慎罰的前提,法只是德治的輔助,只有德治,才能長治久安,‘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這一思想不但為先秦儒家奠定了思想基礎,也為法家提供了可資借鑒的思想資料。”周公之所以成為孔子推崇仿效的圣人,一方面出于孔子所生活的魯國正是周公的封地,親族認同感、崇拜感是先秦時期人們的一種重要的文化心理。一方面是由于孔子所生活的時代環境“禮崩樂壞”,“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論語·述而》)孔子正是通過整理《尚書》發現了改革社會現實的良師周公。二人在精神世界中能夠迅速實現對接。王健指出:“僅從《論語》這部最早、比較可靠的孔子言論著作中,我們發現孔子對歷史人物的褒貶評價,基本上是以《尚書》人物為依據的,兩者之間有密切的關系,這使我們更加確信《尚書》書名的意義與儒家的政治立場完全一致。”(王健,《(尚書)書名的意義與儒家道統關系新探》,南京:《學海》,2003第4期)《論語·為政》:“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政?”這是《論語》直接引用《尚書》的話,后被納入偽《古文尚書·君陳》之中。君陳是周公之子。又《論語·八佾》:“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這里論述夏商周三代,以西周為尊,《尚書》亦以西周為主。
《新箋》還進一步正本溯源,指出:“無論是《虞夏書》還是《商書》,都只是把天與德或民與德聯系起來,到《周書》里才把天與民真正聯系起來,把天與民放在同等的位置。”“這樣德治思想建立在天民合一的牢固基礎上,形成了天、民、德三位一體的統治體系,也就是周代以后儒家德治思想的基本框架。”“左傳中體現出來的‘民本思想,孔子的‘仁愛思想,孟子的‘仁政思想,荀子、屈原的‘重民思想等等,幾乎匯成了一股德治的洪流,形成了中國傳統文化中儒家思想的精髓部分,影響了幾千年的封建統治。”而《周書》中就有周公八誥,集中了反映了周公的思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孔子所云的“吾從周”的“周”更有可能是指周公。孔子所贊頌的人物一個是堯,而贊頌最多的就是周公了,這應該不是一個可以簡單地稱為“巧合”的問題,因為孔子整理過《尚書》是基本上公認的事實。
孔子思想及儒家文化中的“為政以德”、“節用愛人”,“先德后刑”都是與周公一脈相承的。除此以外,孔子的“齊之以禮”思想更直接來源于周公。《左傳·文公十八年》:“先君周公制周禮”,為周人樹立了一種尊禮的文化傳統。《周書》中《顧命》一篇詳細記載了周初禮制,是迄今保存下來的唯一一篇原始文獻。
由上可知,儒家文化的核心(一說是仁,一說是禮)與其說是孔子的創見,不如說是周公的肇端,孔子獨樂得儒家始祖之名。
司馬遷說過:“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生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華書局排印本,1985年版)他基本上肯定了儒家的道統是從周公始,經孔子到他自己。但是為何以后的儒家在道統上卻把周公的地位忽略了呢?這不能不讓人們反思經學歷史。讀《新箋》一書,使人感覺到,類似的思考還不止這一宗。再比如既然《尚書》被學界公認為中國上古的一部“信史”,為何截自堯始?堯以前的史實如黃帝闕失?筆者以為,《尚書》與上古文明的文化學研究的意義正在這里。
《新箋》還開啟了先秦專書研究的一些新思路。先秦專書研究過去往往重在史料的價值發掘、語法的研究,對文化與語言學方面的意義缺少系統的研究。作者則以開拓者的眼光專力于此。他除了發現了《尚書》中大量的文化母題值得深入思考之外,更發現了《尚書》的語言學意義。正如朗斯伯利所言:“單純從語法的觀點來看問題,語言的歷史幾乎就是墮落的歷史。”(Otto Jesperson,Mankind, Nation and Individual from a Linguistic Point of View,P.139,Oslo,1925)作者深諳語言尤其是上古語言的潛在豐富表現力遠不止語言本身,在文明初期,語言就是文化,就是文明。上古語言與文明的關系本身是不可分割的。因此,《新箋》一書著力于從語言與文明的角度來解讀《尚書》,把《尚書》置于整個華夏文明的長河來考察,雖然從形式上采用的是古人注經的方式,但賦予了它新的內涵。《新箋》一方面吸收了前人的研究成果,一方面又有自己獨到的見解。更重要的是,《新箋》使《尚書》的語言學研究重新回到了上古口頭傳統,而不是書面傳統。一反過去就文本來箋注文本的模式,把文本放回到當時的口頭傳統中重新解讀。糾正了《尚書》在書面傳播過程中出現的語言錯誤,使讀者領悟到,原本很不順口的《尚書》讀起來原來也是富于節律的。這節律便是口頭傳統的優越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新箋》就開啟了《尚書》研究的一個新時代、新境界。它對于我們今天的先秦專書研究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
(《尚書新箋與上古文明》,錢宗武、杜純梓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7月版,1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