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禮文
2004年8月,我接到青海西寧鐵路分局一位名叫馮文超的熱心讀者打來的長途電話。這位出身于工人家庭如今已是一名干部的中年人告訴我,他讀到2004年第4期《收獲》上刊登的余秋雨寫的《借我一生》,文中用一種鄙視的口吻說,上海工人作家只是寫了點粗陋故事“混”進作家協會,只會把懺悔讀成“千悔”,還說“文革”中工人作家不是被張春橋趕回廠,而是因胡萬春兩性關系問題被押送回工廠等等,使他讀后感到有點氣憤。他說,即使你們這批工人作家在“文革”中有缺點和錯誤,余秋雨也應該本著與人為善的態度進行批評幫助,而不應該嘲諷挖苦甚至橫加罪名對待你們。我聽了他在電話中的敘述,一時無法回答,因為當時我還沒有看到余秋雨寫的文章。我只得向這位熱心讀者保證,一定盡快把我的讀后感受,實事求是地告訴他。
于是,我趕緊找來這本雜志一讀。
余秋雨把他的《借我一生》稱作“記憶文學”,像是要說因為是“記憶”,就可能有記得偏差之處。但他所寫的上海工人作家一些事,卻是指名道姓有地點有行動,使人讀了不能不相信他說的全是真事。且看,他是怎么寫的:
余秋雨談到“文革”中,他們上海戲劇學院的“狂妄派”與“工總司”如何掛上鉤后,接著寫道:
“事情與上海作家協會有關。
原來在文化大革命之前,上海作家協會里已經涌(余秋雨這里寫的倒不是‘混字)進來一批以胡萬春為首的工人作家。他們寫過幾篇充滿強烈階級意識和反映‘大躍進時期車間生活的粗陋故事,一時頗受思想‘左傾的上海市委領導推崇。但他們進了作家協會之后與真正作家一比,處處自慚形穢,卻又立即把這種差距解釋成受壓,而且是受‘資產階級作家老爺的壓?!?/p>
余秋雨又寫道:“這事在‘工總司的頭頭們看來也是小事一樁,他們也看不起那幾個工人作家。但后來一想,天天說‘文化大革命,畢竟還要沾點‘文化的邊,也就同意那幾個工人作家去占領作家協會……”
也正因為余秋雨對工人作家有他自己的看法,所以當他們戲劇學院一位姓袁的造反派把懺悔讀成“千悔”,并說上海作家協會的作家也是這么讀的時,余秋雨當即回答說:“讀千悔的作家,一定是工人作家?!?/p>
余秋雨在這里,先是說了我們這批寫了“幾篇粗陋故事”、“把懺悔讀成千悔”的以胡萬春為首的工人作家(其中當然是包括唐克新和我等幾個人),是如何涌入上海作家協會的。爾后轉入正題說,“文革”中我們幾個人以上?!拔鞑芈犯V萋犯浇纳虾9と宋幕瘜m為基地”,經“工總司”頭頭們同意去占領作家協會。那么,事實又是怎樣呢?
先說說我們的情況。我和唐克新、胡萬春等人確實原先都是文化程度不高的普通工人。拿我來說,開始學習創作時,從未想到要當什么作家,而是因身受現實生活感染,迫使我拿起筆把生活在身邊勞動者的心聲表達出來。正趕上解放之初,有一批作家、編輯,他們為貫徹黨的文藝為工農兵服務方針,深入廠礦企業熱情地對我們這些初學者進行輔導,使得我們這批上海最早產生的工人作者逐步成長起來,寫了一些當時較受讀者歡迎的作品,如小說《骨肉》、《一年》等等,出版了一些工人文藝創作選集和個人小說集。1956年3月,中國作家協會和團中央在北京聯合召開了首屆全國青年文學創作者會議,上海代表團中有我和唐克新、胡萬春等八名工人作者,我還被選為大會主席團成員。會議之前,中國作協和作協上海分會已分別批準我和唐克新入會,胡萬春、鄭成義等人也已加入作協上海分會(后來他們也陸續被中國作協批準入會)。這次會后,上海作協在創辦青年文學刊物《萌芽》時,把胡萬春、唐克新等人調去當編輯。過了一段時間,上海作協又把我也調過去到另一刊物《上海文學》去當編輯。到了1960年,上海作協領導在調整擴大專業作家隊伍時,把當時創作比較活躍的茹志鵑、趙自、胡萬春、唐克新和我五個比較年輕的作家,從原先編輯崗位轉到專業作家編制。接著,又先后調進鄭成義、仇學寶等6名工人作者,充實到《萌芽》、《收獲》(當時的老《收獲》已??@時是《上海文學》一度改名刊物)當編輯。這就是我們這批人經過合法手續先后調入上海作協的經過。
我們調進上海作協后,首先是要學會做好編輯工作,創作是放在業余的,即使后來我和唐克新、胡萬春改為專業創作,也是長期下去生活到各自選點的工廠去做兼職干部和參加勞動。在這期間,我們始終受上海作協領導和許多老作家,如吳強、羅蓀、魏金枝等人的關心和幫助,我們對他們也非常尊敬。也正是在他們的幫助下,再加上自身的努力,就以唐克新、胡萬春和我三人來說,這期間寫了小說、電影、話劇等作品一百萬字以上,出版了《種子》、《早春》、《過年》等多種小說集、電影劇本和話劇本。不少作家、評論家曾熱情地對我們寫的作品有過評論,文化部和有關單位還曾給我們授過獎。因此,當時還是學生的余秋雨說我們這些人涌入上海作協后“把差距解釋成受壓,而且是受‘資產階級作家老爺的壓?!边@是從何得出的結論?
當然,余秋雨所以要這么說,可能是為他所說,“文革”中我們幾個人受“工總司”頭頭指派去占領上海作協找依據的,可事實恰恰不是這樣。“文革”開始后,上海作協新成立的“文革”領導小組,把屬于作協編制人員全部召回機關參加運動。我們都回到機關報到,胡萬春回機關不久就被吸收參與領導工作。上?!皧Z權”風潮開始后,作協一批青年理論工作者聯合部分機關干部起來“造反”,奪了上海作協的權,把包括胡萬春在內的領導小組成員當作執行“資反路線”的“老?!笨窟吪?。胡萬春不買這個賬,也聯合機關內另一部分人起來“造反”。大家亂糟糟地“打內戰”,吵鬧了好一陣后,又聯合起來成立“造反兵團”,接下來又成立所謂“革委會”,胡萬春當上了“革委會”頭頭。
因此,余秋雨所說的那些話,根本就對不上號。首先,“工總司”王洪文、陳阿大這些頭頭和我們幾個人都不認識,別說打什么交道了,連面也沒有見過。余秋雨說是他們下命令同意我們幾個人去占領上海作協,不知他是從哪里獲得的材料。其次,我已經把“文革”開始后,胡萬春從回機關參加運動到當上“革委會”頭頭的經過,簡單作了介紹。可余秋雨卻說他當時以西藏路工人文化宮為基地組織隊伍,奉從不認識的“工總司”頭頭之命去占領他已經當上頭頭的上海作協,這樣的事會是真實的嗎?
余秋雨在這篇大作中,另一處談到工人作家的地方,是他作為當時寫作組文藝組派往《朝霞》編輯部處理那里發生的事件之后。他是這樣寫的:“《朝霞》事件后不久……聽說帶頭占領上海作家協會的工人造反派作家胡萬春因兩性關系問題被押回工廠,心里有點暗喜,小高(高義龍,當時文藝組另一成員)也討厭這些造反派,興奮地寫了篇《走出彼得堡》來影射,認為工人作家崗位在工廠,本不應該到作家協會作威作福。我覺得把胡萬春比作躲進彼得堡的工人作家高爾基就太高了,便拿過來改了幾句……”。
“文革”中上海作協工人作家被張春橋下令趕回廠的事情,不只是上海文學界,連外地很多人都曾聽說過。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1968年4月12日,上海發生第二次“炮打張春橋”事件,上海作協的“造反兵團”(也就是后來的“革委會”)也參加了,派出不少人上街刷標語貼大字報。此事平息后,據說因為最高領袖說了話,張春橋才表面上假惺惺地說“炮打”的賬不算了,暗地里卻在等待時機。不久就傳來內部消息:張春橋聽說上海作協這次也參加“炮打”,而且連一些工人作家也參與了,就很生氣地說,“上海作協早該砸爛了,胡萬春這批人也爛掉了,不要了?!惫?,他在1970年借“一打三反”機會,把上海曾參加“炮打”的紅衛兵們整了一通后,1971年初又在胡萬春給他和姚文元的一封信上作出“批示”:“把胡萬春等工人作者關系轉回原廠去?!币ξ脑埠灹嗣?,表示贊同。于是,進駐上海作協的工宣隊頭頭,奉命當即把早已分散到各處勞動和生活的我們9名工人作者全叫回機關,讓會計把我們的工資單等供給關系開好后封在一個信封里,要我們自己拿著它到所在工廠的上級局和公司去轉關系,爾后到所在工廠報到。當時,我們9個要回廠的人都在,沒有看見誰是被押送回廠的。
按說,余秋雨當時在文藝組,應該知道我們幾個人被趕回廠的真實情況。不知是何緣故,他卻對此事只字不提,而把當時根本就沒有發生過的所謂“胡萬春因兩性關系問題被押回工廠”的事,像模像樣地寫了出來。胡萬春這個人,在“文革”中是犯了不少錯誤。但我不是要為胡萬春的缺點、錯誤辯護什么,而是本著實事求是精神,來澄清一些事實,不能因為他人死了,就無中生有地把當時不曾發生的事情套到他的頭上。
由高義龍執筆,經余秋雨修改寫成的《走出彼得堡》一文,當時的《人民日報》很快就全文轉載。此文當時在社會上特別是文藝界所造成的錯誤影響是很大的,可余秋雨對此卻又是只字不提。
我向來是個不愿多事的人,近年又患有高血壓等多種疾病,家人和友人都因怕我過于激動而出事,勸我不要管這事,任余秋雨怎么寫好了??晌矣X得不能辜負像馮文超這樣熱心讀者對我們的關心和厚愛,所以還是本著對歷史負責的態度,實事求是地把我知道的實情和感受抱病寫出來,告訴余秋雨和關心我們的人。如今,余秋雨寫的這篇大作,不僅刊物上登了連書也出了,他書中所寫的那些不準確、不真實的事情也早流傳出去了。但我還是希望余秋雨能像他自己一再說的做人要真誠那樣,等到這本書有再版機會時,本著實事求是、與人為善態度,把其中有了真名真姓而又寫得不準確有偏差的地方改正過來,我相信這會贏得讀者的贊許和歡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