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長為何獄中裝瘋賣傻

紀　萍

下班后去看望母親，母親問：“最近在寫什么案例呢？”我把此文遞給她。還沒看完第一頁，母親一把抓住我的手臂，聲音有些顫抖：“他是我的學生啊！是我教的學生中最出色的呀！怎么會……”

他，看上去50多歲，中等身材，五官端正，精干利落，是典型的南方男人。此時，他微微皺了下眉頭，一閉眼，把用搪瓷碗盛的自己的尿給喝了，接著他又捧了把自己的屎胡亂地往身上臉上涂抹……就見他面部肌肉微微地顫抖了幾下，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

您可別以為這是在精神病院，不是，這是在江蘇省常州市看守所6號監房內上演的一幕當代“獄中華子良”。

與共和國同齡的陳達中1966年畢業于軍事學院，歷任軍事學院教官、營長、副團長、團長，可謂青云直上。1992年轉業地方后任常州市糧食局副局長直至案發。

起訴書指控：“被告人陳達中在擔任市糧食局副局長期間，利用職務之便，收受、索要基建單位負責人賄賂的現金16筆，計人民幣32萬余元，港元18萬元……”

剛歸案時，陳達中還能配合檢察機關審查，交代了受賄索賄犯罪事實，其中包括檢察機關還未掌握的罪行以及將全部受賄款用于賭博的事實。他誠懇地說：“這一次既是給我犯罪人生的教育改造機會，也是給了我徹底告別賭博人生的機會……”他被押進監房前，為感謝檢察官對他極富人性化的執法，他緩緩起身，為承辦人小周倒了杯水：“就讓我最后為你倒杯水吧！”誠懇得著實讓人感動。

連續幾天的調查取證，辦案組干警都一臉疲憊，同樣疲憊的分管副檢察長正準備放大家一天假。突然接到市看守所電話：“陳達中要求緊急會見檢察官。”反貪局長劉威用冷水澆了把臉，帶領承辦人老陳、小周走進了審訊室。

出乎意料，陳達中對已供述在案的受賄事實全部翻供：“我沒有拿錢，那些人我都不認識，我無罪，原來講的都是我瞎編的。”并宣稱：“心臟不好，腦子糊涂，記憶不行……”然后就閉眼閉嘴，一反常態地與檢察官展開了冷戰。幾天下來，陳達中沒有一絲回旋之意，賭博成癮的他耍起了賭徒的手腕，裝瘋賣傻，不惜用自己的人格、尊嚴與法律進行一場殊死的賭博。他算計著：或許能像在賭場上的贏家那樣逃過這一劫。

從人生的巔峰跌落到最低谷，從一名堂堂的廳級領導干部一落千丈落入囚籠，這種落差確實讓人難以承受。原先前呼后擁，八面威風，受人尊敬。現在剃光了頭穿上號衣，戴上手銬，被直呼其名地喚進提出；更有甚者，還得與盜竊犯、強奸犯、販毒犯、猙獰的殺人犯同吃同住同勞動，可惡的是這幫人竟與你稱兄道弟。曾有一位身居要職的領導干部淪為階下囚后提出要分設監房，與那幫人渣劃清界限。管教無奈地告訴他：“法律法規沒這條規定，慢慢適應吧！”

在我承辦過的50余起領導干部經濟犯罪案件中，多數犯罪嫌疑人能理智地面對現實，配合審查，接受法律的懲處。但也有一些昔日的天之驕子一下子全沒了先前的模樣，或血壓驟升心臟病突發，或幾夜之間就白了頭，個別的還割腕自盡。陳達中這個昔日省重點中學的高材生、軍營中的佼佼者、官場上的得意人，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帆風順，沒經歷過挫折。”如今要被撕下遮羞布全裸地站在人們面前，諸如貪婪地受賄、厚著臉皮索賄、嗜賭成癮等等，都一覽無余地展示給人們。剛在監獄內學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385、386條的規定，像他這樣索賄且受賄數額10萬元以上的，是要判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的……。他躺在6號監房的通鋪上，仰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伴著盜竊犯強奸犯們的陣陣鼾聲熬過漫漫長夜。無論如何他不能接受這樣的現實，大腦迅速工作著，一使勁，想起了渣滓洞的華子良，他為了掩護革命同志裝瘋賣傻，何不為我所用，用此絕招來隱瞞罪惡，逃避懲處？于是他與執法者扔起了骰子，他要與法律賭個輸贏，于是就有了本文開頭的一幕。

是真是假自有評說。市精神疾病司法鑒定小組依法對陳達中進行了精神疾病測試，鑒定結論是：“無精神病情癥狀，有完全責任能力。”

2004年4月29日，陳達中受賄一案依法開庭審理，審判長依法定程序首先訊問其簡歷。

審判長：叫什么名字？

陳達中：叫蚊子，大家都叫我蚊子，為何叫蚊子呢？因為隨便什么人都能弄死我。

審判長：出身年月？

陳達中：1849年1月出生，好像是鴉片戰爭那年。

……

他時而緊閉雙目，表情木訥，似靈魂出竅，進入無人境地；時而又癱坐椅上，沖著審判長張大嘴巴，一張一合，一副癡癲模樣。原本只需七、八分鐘詢問完畢的簡歷，足足折騰了一個多小時。

進入法庭調查階段，他雖依然上演著他的角色，似乎沒有思想，也沒了知覺，但耳朵可不含糊。公訴人宣讀的有罪證據，他都聽清楚了，冷不丁冒出幾句行話：“我認為，公訴人宣讀的證據沒有形成鎖鏈，所以證據不足，不能認定我犯罪。”聽聽！起碼是法律大專水平。直到最后陳述，他還是死咬一句話：“原來講的都是我瞎編的，我無罪！”

法律是不容嬉弄的，就聽法錘“咚”的一聲，身披黑色法袍的審判長莊嚴地站立宣布：“檢察機關對被告人進行審查符合法律規范，被告人在接受審查初期所供述的收受行賄人錢款的事實，敘述清楚，思維邏輯良好，且與各行賄人的陳述內容相吻合，故認定本案事實證據確實充分。”

被告人陳達中，犯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13年，并處沒收財產6萬元。

就見椅子上呈休眠狀的陳達中，全身疲軟，沒了骨架，從椅子上滑跌到地上。所有在場的人包括為他辯護的律師都向癱坐地上的他投去鄙夷的目光。

人是要有尊嚴的，即使淪為階下囚。

古人曰：“過者，大賢所不免。”圣賢之人尚且都免不了有過錯，何況凡夫俗子呢？所以說，春風得意也罷，馬失前蹄也罷；座上客也罷，階下囚也罷，直面自己的丑惡，真實地剖析自己的過去，徹底蕩滌腐朽的靈魂，才是明智的選擇。

即使沒了自由，就權當是回經歷。這樣的經歷對自己、對日后或許是件好事。過去養尊處優，花天酒地；阿諛奉承，機關算盡，使出渾身解數還嫌不夠。現在全用不上了，在高墻電網內，倒是清閑了，可以有時間想想沒來得及想明白的事，可以回憶以前沒有時間咀嚼的過去，可以寫寫自己的人生成敗得失……

2004年7月15日，常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送達陳達中上訴裁定書，我與承辦人走進市看守所，是期望看到現在的陳達中能從他作踐自己的角色中回到現實中來，當然也是為了母親的痛心和惋惜。

“不會走路，不會說話”的陳達中被同監房的兩名犯人挾抬到審訊室，他像只彎曲的大龍蝦被扔在審訊椅上。還是嘴巴一張一合，依然一付癡癲狀。接過裁定書，眼睛卻有了神，于是就顧不上形體語言了。龍蝦狀的身軀不由自主地挺直仰靠在審訊椅背上，兩只腿也不由自主地伸直，然后蹺起了二郎腿，儼然是坐在局長辦公桌前。這裝瘋賣傻畢竟是大姑娘上轎第一回，免不了有走神的時候。就見他熟練地翻到刑事裁定書最后結論部分，因為前面部分與起訴書、判決書都大同小異，關鍵是最后的結論部分，所以就不浪費時間了。他眼光迅速掃過那一行字：“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又一次賭輸了！在莊嚴的法律面前他永遠成不了贏家。他耷拉腦袋，無奈地提筆在裁定書送達回證上簽名，完了雙手抱拳作揖，那作秀狀可笑可憐又可憎。

一直沉默旁觀的我忍不住脫口而出：“陳達中，我是你高中語文老師的女兒，她讓我告訴你，人是免不了有錯的。”他猛地抬起頭，猛地睜開了雙眼盯住我，但頃刻，又恢復了原狀。也就在這一瞬間，我看到了他眼中的羞愧、自責、懊悔……。

目送陳達中被挾住往監房拖去，他依然雙目緊閉，依然蜷曲著身子，兩腳從地面劃過，我不由得想起了法國杰出的啟蒙思想家、偉大的作家盧梭。他的那本《懺悔錄》被譽為世界文學寶庫中最具震撼力，最為人傳頌的珍品。它之所以扣動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心弦，就在于它“深入心底袒露心扉”的勇氣，就在于它敢于真實描寫自己的丑惡、決不文過飾非的力量。他毫不隱諱地說出自己有小偷小摸的惡習，有自淫縱欲的行為，有拋棄親子的罪過……。他宣稱：“這就是我這個人！這就是我的作為！……好事壞事，我都未作半分增減……，卑鄙丑惡也罷，寬厚善良也罷，反正我是什么樣子，就寫成什么樣子。”

懺悔是需要勇氣的。望著那消失在鐵門內蜷曲著的脊背，我真想大喝一聲：“挺起你的脊梁，勇敢地面對現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