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峰,男,1978年出生,福建作協會員,現在某高校工作。自2000年進行文學創作以來,已發表小說、散文、評論等十數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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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有聽課制度,每個老師每周得上市中學聽兩堂課。到市里要一個多小時的汽車,車是破車,開起來天響。所有的人都在一起,在同一個顛簸、搖晃的車廂里,但是每個人又各自形影相吊,思考著,日復一日,憂心忡忡,不知道什么是休息,也不知道何時能有變化,只要有點兒力氣,就撐著。
車廂里兩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用中國式英語商量打胎問題,林小坦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兩個年輕人吃了一驚,他們拿不準對面這位戴眼鏡鼻上有痣的家伙聽不聽得懂他們的話,男的用英語對林小坦說你能聽得懂我們講些什么?林小坦用中文說你說什么?于是他們放開心又商量開去。他們不知道,林小坦和我都是香州中學的老師。我教語文,林小坦教英語。我們上市里聽課。
來香州中學一年了,仿佛只有一天,就是說,我們除了教書,就沒干別的了,每天那么過,也該有這種感覺。說起來這地方過去根本算不上個城鎮,小得可憐,干巴巴的沒有水分,跟一只被踩扁的麻雀一樣。但是,話說回來,你們知道,有的人一輩子釣過一次魚或者在秋天見過一次雁南飛,瞧著它們在晴朗而涼快的日子里怎樣成群飛過村莊,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個城里人,他會一直到死都苦苦地盼望自由的生活,我覺得自己就是這樣的人。要知道,香州這地方小是小,可就是離城市遠,離城市越遠,風越涼快,綠越鮮亮。
現在的城市就像一個正在發育的姑娘,把哪里都撐了起來,人多得要炸城,鳥都不敢進城了,有什么好。我的未婚老婆花兒似的嬌嫩,她和我不一樣,喜歡待在城里頭,現在深圳和一個經理坐在一個辦公室。我總感到經理不懷好意。我要坐經理的位上,面對漂亮的下屬也會有所作為的。從深圳回來那天起,我就看未婚老婆不順眼。她白嫩的身上好像全是經理的痕跡,再加上她可能也嫌我這個鄉下老師拿不出手帶不出場了吧,于是未婚老婆最后說她初次戀愛,沒有經驗。我們就分手。我搖頭吸了五支煙,和林小坦出去喝酒,回房接著吸,還折斷了桌上三根長桿鉛筆。我并非怎么生氣,只是不知如何是好,想想好像對這個打擊得有所表示,就這么干了。我想起當年有個女孩把我拉到郊外,將我送她的玫瑰插在了一坨野糞上,我立刻就明白了,沒等我說我不會嫌棄你的這句話時,她就走了,很沒有禮貌,想著想著我就傻笑,然后睡覺。
分手當天校長叫我帶三個班,我就帶三個班,我得聽話。鏡片底下的笑容還得像泉水叮咚,相比之下林小坦就輕松多了,只帶一個班,不過是個重點班。我覺得林小坦這人特好相處,肚子里像裝了不少暖氣片,接近他就溫暖。林小坦陪我喝酒。酒通過喉嚨落到胃里,帶來渺渺溫煦。我喝多了就說我年輕時就想去印度出家,只是因盤纏不足未能成行,然后就吐,吐液長悠悠像我的胡子,我感覺我在吐我的五臟六肺,吐完后我就成了一條平靜的河流。逝者如斯夫,我終于平靜了,像一塊石頭。有時候從意識清楚過來到手腳自如竟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林小坦喝多了就拍桌子說我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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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州中學不起眼,就像大山皺疊里的一座小寺,每天敲著自己的暮鼓晨鐘。我們白天教書晚上打牌,偶爾嘴饞就到一些有點希望家境還不錯的學生家去家訪。人一寂寞就容易做傻事。比如林小坦,剛到香州中學那陣子,心里寂寞得長草,借買粉筆之名和福州街的雜貨鋪老板李來香看過來,看過去,就看出意思來了。李來香中學沒畢業,對知識分子卻有天生的愛慕,看見會講一口hello的中學老師林小坦自然是不放過的。女人和人私通最后都要求嫁給人家,估計李來香也不例外,果然后來李來香帶著明顯的肚子找到校長辦公室,強烈要求懲罰這個新版陳世美,她對校長說:校長,您給句話。校長聲音洪亮,在墻上跳,他對林小坦說:跑什么呢,一跑就對不住人家了,何況跑就能跑得了嗎?肚子擺在那里,只會越來越大,有多大的肚子就有多大的麻煩。校長是香州中學的笑料庫,這回倒說得在理。校長自知底子薄,因此注意揚長避短,不說造“紙”很深,披荊斬“刺”這樣的話了,他編順口溜,諸如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還有作業抖一抖,就知有沒有等等,倒也朗朗上口,鎮住一部分學生和家長。不過客觀地說,校長這人還不壞,我帶著兩條很平常的煙,找他要學校后院的那塊閑地種點小菜,他還是比較痛快地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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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課老走神,這是因為講課老師有時候實在讓人想睡覺。桌上一群螞蟻,簇擁在一塊小漬上嘖嘖吮吸,興奮得無以名狀。這是一塊糖水漬吧,上面殘留著一絲微不足道的甜味,誰會對它生出興趣呢?連老鼠蟑螂都看不上眼的東西,卻在螞蟻的日子里濺起汪洋般無邊無際的快樂。我看著看著,就覺得自己是螞蟻,就很感動。我的生活沒有波瀾,簡單快樂,我的幸福時光是教完書坐在鋤頭上抽煙,旁邊放著學生送的雞蛋,遠處有夕陽、彩霞和蝙蝠。暖哄哄的草味兒和干爽的土味兒撲鼻而來。清涼涼的風。地里幾根農人遺忘的穗子,招引著一小群麻雀。看著在田間小路歡快追逐學生,就覺得心都融化了,就好像小時候的許多愿望都實現了,比如同雙胞胎女孩約會什么的。林小坦和我不一樣,他要出去,他鐵石心腸,不當螞蟻。他把目光落在云上凝著,仿佛極為深沉。其實不然,他腦子一片空白,只有那“出去”二字清晰地留著。云隨風走,藍天部分急速擴大。“出去”二字竄上天空,轉眼化成一個黑點。
現在是下課時間,學生在操場上追打著。幾個學生在沙坑里往外刨沙。操場圍墻旁有高大的土堆,原來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一小群剛下體育課的學生順著蚯蚓一樣的路翻過墻圍住李來香的雜貨鋪,臟兮兮的手捏著臟兮兮的錢嚷冰水冰水我要冰水、油條給我大的油條。幾個學生縮在教室后面,香煙握在手心。上課鈴響了,大部分學生向教室奔去,一小部分學生奔向操場。接著,各教室里傳出的“老師好”此起彼伏,操場上響起了體育老師沈大安粗大的嗓門。
校長聽我的課,我就把上過的重講一遍。學生煩我也不管他們,聽課是給頭兒們講,你們煩? 什么。校長實在是個好人。他對我說:“我老婆年輕時不打呼嚕,這幾年發胖后,睡覺像梁山好漢,所以啊,找老婆要睜大眼睛。”他睜大眼睛給我介紹女朋友。隔壁鎮的幼師。我隔三差五地去學校找她。剛開始我對她的笑像滿滿的湖水,而她的笑像蜻蜓在水上輕輕一點。后來的情況就不同了。她的笑漸漸的也像湖水了。我聽到她正在給孩子們讀《小紅帽》,聲音像小溪一樣清澈透明,孩子們都為勇敢的小紅帽鼓掌。她走到走廊上看到我,威嚴地皺起了眉頭,孩子們幾乎都是她的同盟,跟著老師皺眉頭。我慢慢跟在他們后面。她把孩子交給家長,然后把手交給我。我就踩著我的二十六寸飛鴿,載著她去河邊看日落。她就挽著我的胳膊,每次都看得傻傻的。河邊的草地上,不知哪個摸魚的孩子應該照看的幾只羊,正散漫地游動著,越走越遠了。河是普通的野河,蘆葦、茭白、千頭菊還有地黃花、青雁麥為了最后的陽光爭搶得不可開交,密密匝匝地把河的兩岸塞得連土色也看不見。白頭鳥和麻雀們在蘆葦叢中跳來飛去。河岸上是大片平整的田疇,天氣好的時候可以望見遠處的村落、炊煙,模模糊糊,朦朦朧朧,玉枕紗櫥。看著看著,幾顆星星就蹦了出來。明天又是好天。看日落其實就是一件事情。一對男女開始共同做事情了,他們的關系應該就不一般了吧,我想。總之,這里的日落漂亮得出奇。看完太陽看月亮,看完月亮我送她回家,在家門口她就用胳膊掛在我的脖子上,飄飄的,就跟獻給我的哈達似的。我是學中文的,就特別容易感動,就想抒情,我把我看的想的寫下來,她看了說好感動,就幫我投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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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讓寫篇《我的媽媽》,要求做到雅俗共賞。作業交上來,有人寫道:我的媽媽穿著一件雪蓮般的白紗裙,如云一般飄進廚房,用她那纖纖細玉手握著一把老菜刀,用力跺著肉。我驚訝得像仰望長空的青蛙,評語寫上:仙女跺肉,可收門票。正樂著,林小坦推門進來。林小坦進來就說:“現在的單位都這樣,你狠一點,門房就像漢奸見了鬼子,而你稍稍露出一點怯或叫禮貌,門房就立即成為鬼子,讓你成為漢奸,登記啊詢問啊,沒完沒了。出入為什么要下車?我認為,這是荒謬的規定,是一種生物欺生屬性的殘留,是‘文官下轎,武官下馬’尊卑傳統,是封建遺毒,是‘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錢'的綠林作風,是人與人之間不平等、不合作的又一體現……”林小坦這陣子為調動的事兒來回跑,把腿都跑細了,粗話也說得十分家常便飯,有關部門個個口水淋頭。過幾天,機會來了。教育局來檢查工作,自然嘍,實際上就是吃飯。這些人戴著近視眼鏡,完全是知識分子模樣,我卻怎么看他們怎么像徹頭徹尾的混飯的。豐盛的酒席擺好后,校長很謙虛地讓酒讓菜:來來來,各位領導都不是好東西,鄉下地方,都是雜七雜八胡亂湊的;來來來,各位領導沒一個好玩藝兒,都是小青年胡球做的。校長邀幾個人陪酒。林小坦自告奮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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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來香又懷上了。上次林小坦拼死拼活循循善誘軟硬兼施想方設法打掉自己的骨肉后,就發誓再碰她身子就是王八蛋。可問題出在那次縣教育局的檢查上。一檢查不是就喝酒嗎,一喝不是就高了嗎,一喝高不就會想女人嗎。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林小坦自告奮勇地喝酒,李來香自告奮勇地送他回宿舍。酒后亂性,這是再明白不過的道理了。這回沒瞞過李來香身居外地的屠夫爸爸。當李天霸舉著把锃亮锃亮的殺豬刀走近林小坦時,林小坦的腿都嚇成釘子了,立正不動。林小? 坦就娶了李來香。
林小坦后來找我喝酒,拍我的肩膀說:“不想走的卻調走了,想走的卻走不了。”那時候我被調到縣委宣傳部去了。我當初不愿意,可是她要我去,被她嗲了幾嗲,就答應了。據說這次調動是因為發表在縣報的那篇文章,宣傳部蔡部長在一次會上啜了口茶說:“我看香州中學的那個小黃文筆就不錯嘛。”就這樣。世界就是這樣,有時候很輕易就可以放棄自己的世界,可遇不可求的東西太多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