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薄命

一剪無情，青絲零落。菱鏡中的女子芙蓉如面柳如眉。美目盼兮，眼波流轉間，神情卻如死灰般冷寂。身后，翩翩王孫公子，溫文儒雅。可那又怎樣呢，他不過是個銀樣蠟槍頭。我已絕望，我愛的是英雄，哪怕是草莽流落，我仍癡纏。可惜在我身后的男子，他不是。

縱使挽斷羅衣，他也留不住我。我把一縷秀發擲落腳邊，冷漠的聲音在空氣里飄散，與君情義如此發，從此相決絕。

窗外吹進來涼風，紅燭滴淚，燭火搖搖欲滅。窗外，一丸涼月綴在柳梢，欲墜不墜。我的心蕩起漣漪，我與英雄約定的時辰正是月上柳梢。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

一陣勁風，從窗口躍進的高大身形挾裹著野性的氣息使我身后的男子搖搖欲墜。

我的英雄說，走吧。我起身，毅然決然。一步步姍姍走向窗口。想到那段呼奴使婢、錦衣玉食的生活，我眷戀地回頭，看給予我這些的公子。他竟如此單薄。他給我的是和風細雨的日子，但太平靜的日子容易讓人厭倦。

我是個有著不堪身世的女子，容易厭倦，容易寂寞，容易逃走……

我的儒雅公子，他突然操起妝臺邊的小銀剪，遲疑，他驚喘，看我的目光憂傷而絕望，他受了傷。我無法判斷他想將這把剪刺向誰，我？英雄？抑或他自己。空寂的沉默，只有燭火跳蕩。英雄的目光迷惘的望向窗外，他期待事情的解決，因為他不屑理會那弱不禁風的公子。小銀剪抵上了公子的咽喉，燭光下，他的脖頸纖細白皙。英雄調回他的目光，我看到他眼里閃過一絲疑云。

我的心里盈滿嘆息，嘆息涌到唇邊卻全成了銀鈴般的笑聲，珠落玉盤似的擊碎尷尬的空氣。

笑得氣喘吁吁，花枝亂顫。

我的英雄，我的懦夫，他們詫異。笑聲戛然而止，我柔聲問道，你，這又何必呢？

款款走過去，伸手拿過公子手中的剪刀，半挑釁地問，你會嗎？你敢嗎？眉睫間，盡是盈盈笑意。我溫柔地用手去撫剪刀雪亮的刃口，把刀尖朝自己白皙的手背上扎下去。鮮紅的血噴涌而出，觸目驚心。

債，還是還不清。公子臉色蒼白，無力地癱倒。他是個暈血的男人。我的心里有些微的鄙夷。

手結了疤，永遠的傷痕。每當我撫琴的時候，傷疤爬動。我彈的是《高山流水》。周圍有很多人，可是我只彈給自己聽。我的英雄，正被佳人美酒環繞，他們劃拳行令，調笑胡鬧。琴音漸漸零亂，彈到倦極，我無奈地看我的英雄，他的眼里沒有我。

是夜，夢境冗長，我依舊撫琴，只是，那久已不見的公子在旁，聽得面色凄然。醒來，一枕清淚，窗外，杜鵑啼血．．．．．．

我的英雄早已冷落了我，如同所有世間負心薄幸的男子。羅帳燈昏，衾冷枕寒，于是夜夜亂夢紛紜。

新人美如玉，我的英雄日日伴的是新人。他與新人飲酒作樂，我在旁彈琴佐酒。寒夜，有夢相伴，我的容顏一日日淡泊寧靜。撫琴時，我看著自己手上的傷，將琴聲彈到哀極怨極，心卻平靜得宛如不起風的湖面。

長久的冷落，我期待黑夜，有夢相伴，有琴相伴，身漸漸空靈。原來我活在回憶中。誰不想有完美的愛呢？可誰都能有嗎？有著不堪身世的女子，一切都是脆弱的，本不該讓不堪更不堪，可我做了，所以我一無所有。

我徘徊在菊花園，折最美的花插戴。心境一日日澄澈，容顏一天天妍麗。女為悅己者容，說的是有心的女子。而我，是無心的人，我只想保護自己的嬌顏。我的英雄，他懷里有千嬌百媚的新歡，他面前是被冷落的女子，個個容顏憔悴笑容蒼白，只除了我。梧桐葉從枝頭悠悠飄過，鴻雁一隊隊飛過一碧如洗的天空。我的眼神飄忽迷離，眼在望心，心在哪里呢？沒有心，所有的心境都模糊淡寞。明日黃花蝶也愁，不僅是花謝，我看到英雄懷里的新人，她絕艷的笑容正在頹敗。

我的英雄，他走過來，我抬頭，看他眼里，是非難解虛如影。他在蒼老，鬢已星星，但他知道嗎？我的目光漸次冰冷，結了霜花的視線落在他一身錦衣上，可惜，當初我看錯了人。我只是厭王孫。

新人的聲音嬌嗲。她倚在他懷里，滿眼自足自傲，滿眼對我的鄙夷。有什么關系呢？我淺笑如花抽身離去。妾櫝中有玉，恨郎眼內無珠。我的容顏更是美麗出塵。

剔亮銀燈，秋月秋雨，我夜夜撫琴。琴聲漸漸超脫，也許我正試圖忘情。

一枕清夢，愁腸千轉。又回到過去。都是琴瑟相偕，言笑宴宴。手中的琴弦忽然斷掉，斷了弦，如何彈奏呢？斷弦如何續呢？

彈琴到深夜。月上中天，夜涼如水。立在石階上，香霧云鬢濕，清輝玉臂寒。我無限嘆息。

月又圓了。一個身形挾裹著勁風幾乎將我帶倒。我定睛看，竟是當初被我遺棄的公子。

我看他，笑得絕艷如花，傾國傾城。他仍是翩翩公子，只是眉眼間多了些滄桑冷漠，手里的劍寒光閃閃，刺痛了我的雙眼。我安詳的閉目引頸，平靜地告訴他，你可以殺我。畢竟我該殺，不是嗎？

等了半晌，竟無一絲聲響。我再睜眼，月仍在中天，他人已不見。難道是夢是幻？一定是夜夜綺夢的幻覺。無奈地笑自己，怎么會呢，文弱如他，怒來不過口誅筆伐，怎會仗劍江湖呢？

回身掩門，竟一夜無眠。

春日游，杏花桃花開得燦爛繁華，陌上少年，個個都風流倜儻，輕薄少年肆無忌憚地信馬由韁，紅粉佳人嬌俏可人。春如舊，人空瘦。我對此，已提不起興趣，錦衣玉食久了讓人厭倦，我厭倦了英雄，他給我的，與當初公子給我的，又相差有幾？少了我要的，卻多了我不要的。

我要的，誰愿給，誰更給得起呢？只對自己的回憶還殘留一點印記。手上傷疤爬動，琴聲支離破碎。從那夜，竟希冀那文質彬彬的人仗劍騎馬而來。躑躅青驄馬在夢中來來往往，恍恍惚惚，綺夢紛紜，卻無非紅袖添香，琴瑟相偕，閑敲棋子落燈花，如此種種，竟如夢魘。回憶一旦打開，就如決堤之水，不可遏止，傷往事，寫新詞。英雄的宅地愁云慘淡，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與我無關。畢竟，我是被冷落的人，我的人，我的話，我的心，有什么地位呢？江湖風云本與我無關，當初我要的，不就是這份刺激嗎？但我自有自己的清閑處，有并不憔悴的容顏并不蒼白的笑臉。有的人，還會回來，我知道，也確信。為此，我不能蹉跎容顏。

有著不堪身世的女子，她的生命已漸荒蕪。長滿了一種叫做厭倦的草，輾轉在厭倦之中，何嘗不是一種厭倦？未嘗不會帶來厭倦。

月黑風高，琵琶聲嘈嘈切切。我看到黑色籠罩了這個府邸。夜色深沉，涌動著不安的氣息。

可那鬢已星星的末路英雄，身邊依舊雪膚花貌，他看不到自己的前途已暗夜沉沉。我無聲無息地回到自己的小樓。掩門睡去。覺得倦極，一夜沉睡，在夢中奔逐，卻不愿醒來，夢里盡是刀光劍影，耳邊似乎有哭喊掙扎之聲，鼻端嗅到隱隱的血腥味，可我真的無法睜眼。再睜眼，滿窗晨曦，推枕起身，整個府邸靜悄悄的，聽不到歌舞謔笑，只一夜，恍若隔世，換了人間。庭中花依舊，樹依舊，樓依舊，可人呢？那些紙醉金迷，那些歌舞升平，那些云鬢花顏，那些衣香鬢影，全都消失不見。

我終于又見到了那晚要殺我的人。他坐在那里，很悠閑地倚在亭柱邊，吹笛。如同當年我彈琴時他吹笛的樣子，嗚嗚咽咽，凄凄慘慘。我低頭看自己手上的傷疤，很丑陋地伏在那里。我把手往袖里縮。袖里有把小銀剪。我一直帶著它，從追隨英雄的第一天起。它讓我知道什么是疼痛。那樣冰冷鋒利的剪刃，它讓我覺得溫暖安全。

一曲終了。他說，我來接你。

我微笑，去哪里呢？

他從鞘中拔出劍，雪亮，寒光閃閃，饑渴的鋒刃，有些瘋狂。我知道它要血祭，它要飲血。

陽光射在劍鋒上，鋒芒射進我眼里，好刺眼，一陣眩暈，我伸手扶住亭柱。露水打濕的紅漆柱涼、濕、滑。我以為朱漆脫落到自己手上，但朱漆會有腥味嗎？把視線投到庭中，空曠的庭院毫無生氣，我終于知道為什么天地變色了。江山代有才人出，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只是，我沒有想到英雄老得這么快，更沒想到代替他的是被我拋棄的人。

曾經的斯文公子，他從懷中掏出一綹頭發，晨風把它們吹到劍刃上，頭發在劍刃上一一斷開，無聲無息，一根根一絲絲，零落委地。那是我的，我知道。這是把好劍。有好的刃，很鋒利。他說，他苦練武藝，仗劍江湖。如今他是我心目中的人，所以他來接我。不許任何人阻撓。

要知道，我當年的義無反顧和決絕已讓他的自尊鮮血淋漓。今天，無論誰要撕裂他的舊傷，格殺勿論。昔日的英雄，倒在他劍下，無聲無息。

階下，一朵朵花正暗自凋零。我緩緩地說，如果阻撓的人是我呢？

他的表情一點點凝固。

我說，走吧！

坐在舊日房中，一切蒙塵。物是人非。坐在鏡前，我的容顏蒙上風塵。不過一日，我迅速老去。眉眼間，有滄桑，有悲涼。我不屬于這里，真的是厭倦，厭倦紅塵。

你為什么要我回來呢？

因為我不能讓你隨他而去，你，就如我腰間龍泉。

原來如此，我不過是他腰間龍泉，是成功的籌碼，龍泉是奪的，他是英雄，該配寶劍。英雄的尊嚴是不可以被傷害的，他殺人，是要奪回自尊。他的目的達到了。我不過是標榜他的勝利的一樣事物。就像寶劍，他的尊嚴。

倚欄相望，秋水望穿，他不會來。厭倦了好也厭倦了壞，厭倦了繁華也厭倦了寂寞。攬鏡梳妝，調朱弄粉，勻了胭脂，淡掃娥眉，昔時容顏不減分毫，但的的確確，已不是昔時人。未老容顏卻老了心。

手上的傷疤觸目驚心。月昏黃，夜生涼，銀燭火搖搖欲滅。小銀剪握在手中，我的目光漸次冰冷，神色漸次絕望。小銀剪還是鋒利的。

我的神色漸次灰敗，眼見得凄涼，從唇邊擠出的笑，空是好看，空是絕艷，卻無心無情。遠遠的有歌舞聲傳來。遠處的樓臺，盡是風流，繁華處，羅帳燈昏，云雨銷魂。我這里，空是冷胸口，不至于冰寒徹骨。于是我用盡全力刺進胸膛，血涌出，滾燙……

意識抽離的那一瞬，所有往事離合奔涌而來，一生逃離，一世飄零，我要的，誰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