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旅行者回到自己的故鄉,他驚異地發現這里的土地已經是一片荒蕪。他也曾嚴格地拷問自己的記憶,十分肯定天空里那顆黯淡的星宿一直引領著往前的方向是正確的方向。
在旅行者的記憶里,故鄉是被青山環抱的村落,而不是眼前一口枯竭的老井。樹葉蕭索地自頭頂上紛紛而落。他很早就離開故鄉,只是依稀記得在秋天,這里曾是一派繁榮的收獲景象,金黃耀眼的玉米結成扎掛在房梁上。居住在這里的男男女女,他們嘹亮的歌聲和爽朗的笑聲使得周圍的群山都相互回應。旅行者去過很多地方,可他再也沒有遇到比他們更快樂,更知足的人。
這時旅行者顯得一籌莫展。他愁容滿面地在半截樹樁上坐下,用手撫摸著上面一個碗口大的傷疤。這顯然是暴雨之前一道雷擊的痕跡。他從自己旅行多年得來的經驗,想像著那是怎樣一個天色可怖的傍晚,云層含著厚重的金屬,熟悉氣象的鳥群匆匆地朝著東南方向飛去。旅行者默默地想著,但是他的手禁不住顫栗起來。那是一場深重的災難,狂風驅散了籠罩著這個村莊百年來的寧靜和祥和。這里的人都像烏云沖散的星星一樣被洪水帶走了。他們的房屋也被帶走了,他們的牛和羊也被帶走了。
旅行者不禁用手捂住臉失聲痛哭起來。等到天黑的時候,他收集起地上枯敗的樹葉燃起一堆火。
他的朋友是一個醫生,曾嚴肅地告訴他,他的身體再也經受不起長途跋涉。那座青銅城墻的城市,是他最留戀的城市之一。他偶爾起得很早,去海港碼頭看在微薄的天色里一片晴朗的寧靜的海景,有細小的海鷗的影子從海面上劃過。他在朋友那里居住了半年多,這只是他大半生的流浪生涯里一段極短暫的時間。因為身體的緣故,他不得不躺在床上休息靜養。他睜大眼睛,眼睛充滿血絲,顯得有一些亢奮難耐的樣子。這和他衰弱的身體極不協調。他勉強自己起來,慢慢踱步到小花園去。朋友的妻子正拿著一本書坐在椅子上,她聽見腳步聲,抬起頭。她微笑的樣子十分安靜。請您再給我講一些你故鄉的事。聽你以前說起過,真是有意思極了。她請求著,把書卷起來握在手心。這個請求讓旅行者感到愉快也感到不安。他可以向她細細地描述埃及的金字塔,是如何地充滿了神秘的美感。也可以向她詳盡地講述遙遠的東方,高大的輝煌的廟宇,熏煙燎繞中的祭典儀式。而旅行者的故鄉甚至沒有一個確切的名字可以讓別人記住。
于是他講起那一次,他在一個地方居住下來,并且生活了很長的時間。那是一座在戰亂中幸存的城市。有過分潮濕的天氣,和空氣里淡淡的硫磺味。一場戰事已經結束了,簡陋的酒館里坐滿了男人們,這些人在深夜都不曾散去。他們回憶著上個星期一顆被敵人從飛機上投擲下來的炮彈,有個矮個子男人的頭上包著繃帶,他的額頭被一塊流彈的彈片擦傷,當時他正走在街上。他沒有加入到周圍的人熱烈的討論中,一個人坐在角落低著頭喝酒。他偶爾抬起頭的時候,臉上的肌肉微微地發顫,他的手幾乎握不緊酒瓶。只聽見咣啷一聲。再給我來一瓶。伙計。他冷靜地對招待說。旅行者就坐在他們中間,聞著人們衣服上發出的霉味。聽人們抱怨著這該死的雨下了整整一個星期了。旅行者不勝酒力,只喝一小杯就感覺到了醉意。他取下外套,推開酒館的門走出去。街上連一盞路燈都沒有。天空里連一顆星星都看不到。
旅行者走在一座被炸彈炸毀的橋上,走在一段街道的廢墟當中,感覺到這座城市一種隱忍的強烈的痛苦。但它卻以勃發的新興的姿態在改變著。人們用和戰爭同樣快的摧毀城市的速度去建設它,使它在一夜之間就變得面目全非,再也找不出和過去一絲相像的痕跡。在這里,人們變得容易喪失記憶,他們的身后也沒有歷史。旅行者曾一度迷戀過,過去和將來的時光都是一片迷迷蒙蒙的霧靄,它們之間既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
旅行者在地板上睡了一夜,他醒過來,窗外的雨仍然沒有停。瞧,人們再怎么抱怨,老天爺也不會發慈悲的。他自言自語地說。轉過身脫掉上衣,又換上一件干凈的,對著鏡子刮了臉,出了門,穿過兩條街。他站在一幢房子底下,眼睛望著左邊的第三個窗戶。他吹了聲口哨,馬上覺得自己并不高明。他只在酒館里見過那姑娘兩面,送她回家。她用手指指給他看靠左的第三個窗戶,愉快地說,只要你吹聲口哨,我就會像只小鳥一樣飛下來。姑娘們真是挺奇怪的。他對姑娘了解不多,只是知道他們喜歡穿露出肩膀的衣服。身上帶著不自然的香氣。還總是喜歡一個勁地不停抱怨,抱怨,一邊抱怨又一邊享受。尤其是對一個陌生男人表現出極大的信任。他回憶著她的相貌。她并不漂亮,但沒有比她溫柔的更讓人受用的啦。旅行者在樓下沉默地站了一會,這只小鳥的耳朵可不太好。旅行者又呆了一會,他覺得雨一點都沒有停的意思。他為什么來找她?他可是昏了頭了。想到自己將會有一個遮著墨綠色窗簾的家,想到自已每天將在鋪著一張豎格子餐布的低矮的桌子上吃晚飯,想到每個星期天他都要帶著孩子們去效外游玩。他可真是昏了頭了!
他豎起大衣的領子,搓著雙手。他計劃著冬天結束之前,他要乘船到另一個地方去,那是一個熱帶的島嶼,從椰子里流出的汁液和云朵一樣白。
隨后旅行者又講到一個冬天,再沒有比在冬天尋找一家舒適的小旅館更不易的事。天黑得很快,雪花很快就在帽子上和肩膀上積了一層。眼睛也迷蒙地分不清前面的路了,不僅僅是天黑的緣故,還有心靈疲乏得不愿意再去尋找一點光亮。不,你出再多的錢也不行。一家旅館的老板說。已經客滿了。老板把雙手筒縮在袖子里,戴著瓜皮帽子。掛在屋檐下的一盞燈照得他的鼻尖紅紅的。我在走廊上搭個鋪也行。他請求道。老板歪著頭想了一下說,好吧。他伸出一根粗粗的食指,不過你同樣要照付我一間房的錢。
在找不到旅館的情況下,旅行者只好求助住在路邊農戶。他屈著手指敲了半天門,門才吱的拉開一條縫。但門似乎馬上就要關上了。旅行者連忙用手擋住門,大聲地解釋到并說希望能借宿一晚。這才看清門背后的原來是個男人,頭發灰白,他探出頭來看了一下天色。他又滿臉狐疑地看了看旅行者,好吧,你進來。
男人把旅行者帶進家,然后很快地又圍到屋子中央的一個火爐面前。男人坐在一張低矮的椅子上,垂著頭。兩腿緊緊地并攏著,禁不住地冷得發抖。火爐早就熄滅了。旁邊還坐著一個很胖的女人,大概是男人的妻子。她肥胖的胸脯顫巍巍地快掉到地面上去了。她抬起頭來,胖臉上有一對極小的眼睛,她打量著旅行者。眼睛里有一種感興趣的神氣,她俯下身低頭向男人低聲說了些什么,眼睛的神氣消失了。她攤開十指晃了晃,嘆了口氣,然后把手指更深地插進胳肢窩里衣服的褶皺里。
旅行者隨便地找了一個角落坐下。背靠著墻,他把自己凍得僵硬的腳從牛皮靴里拿出來搓揉,然后再換另一只腳。屋里沒有點燈,很快最后一絲隱晦的光亮都被黑暗捕捉了。夫妻倆仍然坐在熄滅的火爐面前,一動不動。屋里有人在咳嗽,咳得很厲害,連同身體里的靈魂也會一塊被咳掉似的。這是誰?他問道。是我們的女兒,男人說。她得了肺炎快死了。他的妻子補充了這么一句。她總是咳嗽個不停。空氣里有股咸咸的冷牛肉的氣味。他們的嘴即使是不說話的時候,也在輕輕的嚅動著。
年輕的女孩躺在床上。她先前還費力地和自己掙扎著,咳嗽的時候用手指死命地抓住胸口。身體痛苦地不停地在床上輾轉著。現在她終于平靜下來,手指松懈地垂在胸前,眼睛直直地看著前面的一堵黑墻。旅行者很愿意再陪她說會兒話。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說起了即將到來的春天,他原以為自己并不喜歡這個季節,惱人的花香和漫天飛舞的蜜蜂兒,只是平庸的作曲家譜寫出來的一段故作歡快的踏春小調。他說,聲音不由地充滿了感情,在早晨,路邊的冰雪還沒有完全融化之前,陽光就給它們鍍上了一道金色的光。你可能才剛剛睡醒,只是隱隱地感到了一點外面正在發生的美妙的變化。在你穿上的鞋子之前(這個冬天你一直穿著它們在雪里走路,鞋子被雪水泡得發漲,潮濕又不合腳),你發現鞋子變得緊了一些,干燥了一些。你穿著它們感覺舒適了一些。你一向都起得很早,代替你的母親到清早的集市去。你并不像整天發著白日夢的那些無事可做的少女一樣,而就和墻上的掛鐘里銀色的鍍針同樣準時。你一直盼望著冬天早早過去,你總是覺得驚喜時時就會從心里溢出來,使你穿著不合腳的鞋子也忍不住想要舞蹈起來。然而你天性靦腆,你用意志力拘束著你的腳,使活潑的它不至于當眾使你突然難堪。有很多人不知道,這其實是個稍縱即逝的季節。風和小鳥,和早晨草葉上明亮的露水,它們很快就在同一個時間里消失了……
旅行者永遠都記得女孩放在床下的鞋子。鞋面粗糙,一只在前,一只在后,仿佛剛邁開了一個腳步,踏入另一個世界里去了。她還這么年輕。在那里,年輕和衰老的靈魂一樣無聲無息,既不為過去的苦難發出扼腕的哀嘆,也不會為現在已經獲得的安寧感到片刻的滿足。他不由地對女孩講起了那次航海的經歷。他曾跟隨著一個行商的船隊出海。在白天,海水是那樣的平靜,連一只海鷗從海面上滑過都能感到陽光的震顫。站在船尾的甲板上,仿佛天空也變得十分低矮,云朵觸手可及。旅行者從迎面吹來的炎熱的海風中感到了一絲絲甜蜜的溫柔。船正加速有力地往前行駛著,戴帽子的船長說,今晚會有一場暴風雨。船長是個嚴肅的人,這不可能是個玩笑話。他開始帶領手下的船員,在甲板上來回地穿梭,緊張地做起了防備工作。可是照旅行者看來,這簡直是無中生有的事。他甚至從沉沉的海風里,聞到了醇酒似的馥郁的氣息,像一個美麗的女子一樣教人沉醉。
陽光像金子似的沉到灰黑色的海水里去了。旅行者不再分辨天空的顏色,他再也記不起白天看到的景象,那種在瞳孔深處閃耀的一簇簇的深藍。他從船長的嘴角看到微許的抽搐的痕跡。在大自然的無窮的變化之中,他并不是不熟悉災難來臨時那股狡猾的捉弄人的氣味。只是病痛正折磨著他的身體,他的額頭發燙,眼睛在一種極度的亢奮中注視著黑暗中起伏的大海。一個船員丟給他救生圈,并朝他做了一個逃命的手勢。旅行者已經從逐漸粗礪的海風中感到皮膚顫栗的應和。
暴風雨來了,它給船身穿上了一件織得密密麻麻的透不過氣來的外套。船從傾斜的浪尖的一側被蕩到另一側,以一種不規則的軌跡搖搖晃晃地前進。船長冷靜地命令舵手,往南。越過那塊礁石。又一個浪尖朝著船頭沖過來。笨蛋。船長咒罵著,他粗暴地推開舵手。那肆虐的海水仿佛已經在他們腳下撲騰了。旅行者的眼睛閃爍著危險的一觸即發的火焰,這火焰被不斷濺到身上的海水和淋在身上的雨水給熄滅了。一時間,他感到了沉淪的快感,身體的病痛所帶來的愜意的麻木,使他意外地感到一陣安詳。他并沒有害怕,就算是下地獄也不是件太糟糕的事。他覺得自己的整個身體和靈魂輕飄飄都在朝那個地方靠近。聽到柔和的鄉音,是年輕的母親正在教孩子牙牙學語——他爛熟于心的語言,但是他卻操著別的國家的語言說話,無論外貌還是舉止,他已經像地地道道的外鄉人了。他甚至有時候也用獵奇的眼光在記憶里搜集有關故鄉的點點滴滴,奇特純樸的民風民俗。那里的姑娘既大膽又羞澀,那里的青年又魯莽又正直。男女之間歡愛的火花就像閃電一樣迅捷。假如他從來沒有離開,他該會愛上一個如銀器般的姑娘……在旅行者沉溺于海難,意志漸失的時候,故鄉的門突然向他敞開了,他看見山川莊嚴,白云溫柔。
海水和風暴終于平息下來,全船無一人受傷遇難。船長戴在頭上的帽子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了。他把手放在旅行者的肩膀上,這并不算什么。我經歷過比這次更殘酷的。船長把手放下來陷入沉思,嘴角又有了輕微的抽搐。我真想回家,也許我的妻子和孩子正在等著我。他說完輕輕地轉身回船艙里去了。旅行者拖著疲憊的身驅站在甲板上,他暗暗告訴自己,有多少次,當我經歷危險,感受到死亡迫近的時候,我是這么地渴望回到故鄉,我渴望死在那兒。而不是別處。就如同我是在那兒出生一樣。只有在那兒,才能和覆蓋身體的泥土緊密相連,再也分不出強烈的痛苦和歡樂。
就是這樣的。旅行者日夜不停如一只往南遷移的候鳥,即使是深夜,也能諦聽到那湖面上回蕩著悲涼的哀歌,深水處的一片蘆葦搖曳著潮濕的星光。他走過的路,仿佛一棵樹在狂風中抽搐的痕跡。
天色漸漸地亮起來,旅行者不時地往火堆里添加枯枝樹葉,濺起噼噼啪啪的火星。他抬起頭看看天空,那顆一直照耀著他的路程的星宿也熄滅了。它已經完成了使命。幫助一個旅行者回到自己的故鄉就是它的使命。
旅行者迎來了他回到故鄉的第一個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