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悄悄,女,真名徐單丹,湖南人,2000年考入對外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學習會計。大學四年將盡,仍然不學無術(shù)。大二時開始學寫小說,對于寫小說,有期待,然而無奢求。天分有限,沉得住氣。自覺仍有上升空間,一切也只有走著瞧啦。
整個下午,小莫都在仔細地削一根鉛筆。趴在亂糟糟的大書桌上,瞇著眼睛,緩慢地轉(zhuǎn)動著手指間那根淡綠色的木棍,小刀隔很久才會謹慎而且猶豫地從木材的紋理間滑過。一片,又一片,柔軟的木屑隱隱泛著肉紅色,沒什么重量似的緩緩降落到桌面上,輕飄飄地沒有聲音,溫柔,然而疼痛。
春天的陽光停留在脖子后面,忽然就慢慢地有了一點癢癢的感覺,就像有人在輕輕地吹著氣。小莫小心地做了一個深呼吸。脖子后面癢得好像更厲害了些……沒有任何預兆的,她忽然打了一個巨大的噴嚏。
那真是一個痛快淋漓的噴嚏啊。
在下一個那樣的噴嚏來臨之前,她明白了自己很想談一場戀愛。
不過到底是一場什么樣的戀愛呢?
“到底是一場什么樣的戀愛呢?”王維轉(zhuǎn)動著手里的酒杯,顯得漫不經(jīng)心而又缺乏耐心地問。
“蕭峰阿朱式,楊過小龍女式。”小莫一仰脖把一扎啤酒倒進肚子,嬉皮笑臉地答道,“否則還能怎么樣?至死不渝的愛情萬歲。”
“不要偷換概念啊。”王維懶洋洋地指出,“戀愛和愛情完全是兩回事。戀愛是一種季節(jié)性需要,很容易得到形式主義的滿足。”
“而愛情就像一個巨大的黑洞,你越去填補,它只會越空洞。”小莫接口道,惡作劇地看著王維的表情。當然他的經(jīng)典表情就是面無表情。這個男人最大的好處就是,即使他并不那么深刻,他也會讓你至少在短時間內(nèi)產(chǎn)生深刻的錯覺。即使他的大腦空空如也,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反過來也許也成立,誰知道。
“很長時間以來我逐漸變成一株靠語言為生的植物,語言既是我的養(yǎng)分,也是我的尖刺。我的葉子是一片片零散的欲望。我不太清楚自己看上去是不是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模樣,或是一副過度緊張的模樣,安靜下來的話我可以聽見自己的綠色血液緩慢流動的聲音,但我從來不能完整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如果現(xiàn)在你跟我說你愛上了我,你猜我會怎么回答你?”
噗的一聲,王維一口酒噴在桌面上。“你怎……怎么啦?”接著他開始驚天動地地咳起嗽來,一副驚嚇過度的樣子。
看到那樣的一個人也會手足無措,實在是一件再有趣不過的事。
“可是我當然會回答我也愛你嘛,傻了不是?”
當然要戀愛一場也不是太困難的事,小莫對著鏡子想,長得也不算難看嘛,不蠢,又沒什么過分的要求,不過是想在削鉛筆的時候有一個人看著,看著陽光緩慢地轉(zhuǎn)換它的角度,瞇著眼睛,似睡非睡地說幾句閑言碎語。小莫一甩手,一枚飛鏢釘在了門上,想到自己此刻的神態(tài)多少像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忽然間笑得打跌,好不容易停下來的時候,一摸眼角,竟然是濕的。
“如果是我,寧愿要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也不要你。”王維說話的神情不像開玩笑。
“此話當真?”
“當然真!據(jù)考證讓女人成為女魔頭的原因歷來只有七個字:癡心女子負心漢。”
小莫似笑非笑地盯著王維。“你說,要是我真是什么女魔頭,你此刻還有命在?”
“忠言逆耳呵。”王維長嘆,“真想戀愛的話,把證書文憑從箱子底翻出來,打點行裝去找一份工作——別笑,這樣可以開辟以正常方式結(jié)識正常男人的渠道……別笑!”
小莫不回答。
王維忍無可忍地一拍桌子。“像你這樣,正常人也會給你逼瘋!剛才的話算我沒說,你還是窩在你的小鳥籠里好了,少出來為害人間!”
如果你認識王維就知道,這個人平時脾氣好得很,一發(fā)起火來,那是會很可怕的。
小莫仍然不言不語。忽然她向王維伸出手,原來細弱的腕上套著一串黑紅色石頭穿成的手鏈,粗糙,然而異常溫暖。
“好看吧。你猜多少錢買的?”
“我不猜。”王維說,“我為什么要猜?”
“我當然明白王維的意思。”小莫寫道,“連他不明白的部分,我自己也一清二楚。我想在這個亂七八糟的年代,喪失了去愛誰的能力的人不只我一個吧。連‘愛’都很少聽見有人用,只說,我喜歡你。‘喜歡’是一個相當年輕的詞,代表著我們頑固地拒絕老去。”
“王維其實想說,我是一個過于冷漠的人,渾身上下充滿了不確定。他當然是對的,連他努力想把我固定下來的想法也是對的。王維總是對的。這就是為什么他難能可貴地忍受了我這么多年我卻連謝謝都懶得說一句的原因了。”
最近的一筆稿費用來裝了留言機,由此滋長了不接電話的惡習,這又是一件王維不能忍受的事情。
“我猜那條手鏈12塊。本來8塊就可以買到的,不過既然人家開價18,你還到12就懶得再講了。倒也不完全是懶的緣故。對你而言12這個數(shù)字有種奇怪的對稱性,很容易就把你迷惑了。因此有時候你并不是像你自己表現(xiàn)的那樣。我也是剛剛才發(fā)現(xiàn)這一點。如果我說對了——拜托你接電話!”
小莫笑吟吟地提起話筒。“你這么一說,我才發(fā)現(xiàn)我真的很多東西都是12塊買來的。”
王維沒好氣道:“在怎么不接電話?”
“給你一個機會長篇大論地說話,難道不好?”
“我猜你那里已經(jīng)收集了不少這樣的長篇大論了吧?無冤無仇的,你這是何苦。”
“猜錯!留言機里的磁帶反復使用。不過你不知道當你自言自語的時候,幾乎是很溫柔的呢……”小莫用手指繞著電話線,心不在焉地盯著窗外晶晶蔓延的綠色長藤。那樣的綠色說明夏天即將來臨。也就是說春天就要過去了,真是的。
王維怔了怔。“我明明一直是在對你說話嘛……”他的聲音變得有一點迷惑。“你的戀愛怎么樣了?”他問。
“什么?”
“你說你想談一場戀愛——”
“哦……哦!”小莫說。
“你!”王維氣得啪地摜下了電話。其實王維這個名字也有一種奇怪的對稱性吧,而且很容易就被它迷惑了。小莫把手指插進頭發(fā)里,昨天才自己隨手剪過的頭發(fā)觸手冰涼。水草一般豐茂潤澤的頭發(fā)啊……這樣的青春,也是很快就要宣告結(jié)束。不過千萬不能去可惜它,對不對?
“我今年27歲。20歲的時候,也就是7年以前,我淋到了這個城市春天的最后一場與夏天的第一場雨。仔細想起來那是一個留了很多眼淚的夏天,有次坐在公車上看《風中奇緣》,一邊暈車一邊弱智地哭了起來。沒有任何值得的理由,但人在20歲的時候會有很多奇妙的預感,比如我就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知道我的生命在一天天地冷淡下去,我最終會變成一個手上戴著粗糙的石頭,散著長發(fā)在惡劣的天氣里獨自行走的女子……那個夏天,年輕的John Lennon不斷強調(diào):all you need is love,all you need is love,那么直接的表達,像真理一樣的自信。”
“明天晚上6點,在以前的大學,我們?nèi)タ匆粓鲭娪啊C魈焱砩希饵c……”小莫反復地聽著這段留言。
王維說:“我以為你不回來呢。”
“什么電影?”小莫問。
“那還用問,周末情侶套餐,愛情故事《畢業(yè)生》加《人鬼情未了》。”
“十年如一日啊。”小莫怔怔地說了一句,突然間笑得彎下腰去。
坐在活動中心的左后一排,小莫啞聲對王維說:“我已經(jīng)不年輕了呢。”
“別做聲!”王維不耐煩地應了一句。小莫突然想起來,那時候看電影,有時候坐在身邊的也是王維,還是傻傻的小個子,膝上放著一大袋爆米花,自己就不時伸過手去抓一把。
“大學時代我有過兩個男朋友,那時候談一場戀愛,就是大夏天地擠公共汽車穿過城市,鉆小巷去到護城河,從黃昏到深夜,牽著手幾小時地看燈光照在河水上的樣子……背靠著背坐在人力車后的大木板上,不時回過頭來相對傻笑……王維那時候的女朋友是一個漂亮的單眼皮女生,每天像一片樹葉一樣貼在王維的胳膊上,夏天的話該多難受啊。那時候不止一個人曾經(jīng)答應我,愿意陪著我在這城市里一言不發(fā)地整天行走,而我那時所想的,真的也不過就是,我要永永遠遠地和他在一起……”
銀幕上鬼魂托起了一枚硬幣,黛咪·摩爾淚流滿面。那樣粗糙的激情,就像那些被歲月保存在手腕上粗糙的石頭里的渴望,在心中陡然變得沉重不堪……小莫捂著臉,眼淚從指縫里不斷地滲出來,她幾乎感到恐懼。王維的手這時極輕極小心地放在了她的肩上,遙遠得不像是一種觸碰而是一種暗示。
這暗示讓小莫全身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栗。她長吸一口氣,忽然站起身來,急步向門外走去。
在留言機里,王維的聲音還是第一次這么平靜。聽得見他在笑,雖然是很勉強的樣子。
“你知道,我昨天決心——你知道我一直決心,在看到你哭的那一刻,跟你說我愛上了你。”
停了一停,他的語氣又變得很像王維,輕松里夾著不耐煩,皺著眉頭的表情。“不過你總有辦法殺死任何人的決心,現(xiàn)在我比任何時候都肯定這一點。”
“但是在我們之間一直在談著一場隱蔽的戀愛,這一點你也必須承認,是不是?”
本來在屋角坐著的小莫“呼”地一下躥過去提起了電話。“都是你的錯。”她說。本來是想開個玩笑,聲音卻一下子真的憤怒了起來。
“第一次主動接電話,第一次沒有反駁,第一次情緒失控——算上昨天的話,第二次。”
“都是你的錯。”小莫咬咬牙沒再吭聲,指尖掐進掌心里去。
“對,我的錯。”王維嘆息道,“我估計我們的愛情于昨天結(jié)束了。”
“我們的愛情?”小莫疑惑地重復了一遍。
“得了吧小莫,以前還是你教會我,把‘愛情’這個詞連說十遍,馬上就自我引爆了,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只要說一遍,甚至只要一張開嘴,它就會變得面目全非了。”
“你仔細想就會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一件很可惜的事,你可能再也不會碰上一個像我這樣有耐心的男人。其實我有什么不好呀?”
“你很好。”小莫說,“對于我來說,你其實是太好了一點。可是我該怎么說……也太晚了一點。我27歲了,已經(jīng)到了孤單一輩子的年齡。當然我不應該這么表達……我也在想我是不是很早以前就已經(jīng)愛上了你呢。可是現(xiàn)在再想這些又有什么意義呢?在我20歲的時候就知道,為了我這種不顧一切的自由,不付出點代價簡直是不可能的。我對你說這些是希望你明白……其實你也沒有必要明白。”
“你少廢話,難道我還沒給你自由?”
“問題在于,我從不接受別人給的自由。”小莫一字一頓輕聲地說。
王維那邊沉默了很久,電話終于“禿”地一聲掛斷了。這個很好的人就要消失了。小莫想,公平地說錯當然不在他,而在于我大概真的過于軟弱,如果真的愛上一個人的話,用不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又會懷念現(xiàn)在的生活。還是不要冒那么大的險……她覺得自己很快樂,躺在窗邊曬著初夏的陽光。當然夏天來了就萬事大吉,那么熱的天氣連自己都恨不得早點消失才好,哪里還顧得上什么戀不戀愛呢。想到這里的時候,又一個巨大的噴嚏好像就要來臨。
這一次小莫快速起身從抽屜里翻出感冒藥,然后插上耳機,不知是誰的歌聲,唱著那樣幸福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