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曼,70年代生,出版有傳記《武則天》、《塞尚傳》,小說《重慶的森林》。現供職于北京《華夏時報》。
這個女人兩手環抱著膝蓋一動不動地坐在綠地的長凳上,兩眼平視著遠方。她身旁的石桌上放著一瓶白色的藥丸,陽光透過玻璃瓶正好照在她裸露的腳腕上,這是一雙瘦小、白皙的腳,透明的皮膚下的血管清晰可見,腳的弧形正像半輪彎月隱藏在陰影中。她自然地閉上眼睛,黑黑的睫毛隨即遮住了小眼簾,形成一個可愛的扇形,頭發散落下來,像一團黑色的絨毛,煥著褐色的光芒。她的身子被裹在肥大的白色衣褲里,全身蜷曲著,綿軟無力,好像伸手可握。在陽光暖暖的烘托下,一會兒,她就睡著了。而離她不遠的大廳里卻人聲鼎沸,大家在傾心交談,喝著咖啡,只是沒人朝她躺著的方向看,即或是偶爾瞟一眼,也是漠不關心。有人在議論股票,有人在議論恐怖戰爭,也有人在議論女人,不時發出嘎嘎聲,同時有人出出進進,服務員在大廳里來回穿梭著,沒有人注意玻璃門外的陌生女人,她的臉依然蒼白,就如同這些玻璃,形同虛設。女人伸了一個懶腰,但很快又睡去了,她的臉頰開始有了一些紅暈,這可能是太陽使然,但還是沒人注意她。她就如同不存在,也許她本就不存在。她只生活在她自己的感覺中,所以,對于別人來說,她生活的歷史本來就不存在,她從來就是生活在生活之外。
開始有大量的人往大廳里涌,大廳變得嘈雜,《舊時光》換成了《迎賓曲》,有人開始走出大廳,穿過這一片綠地,腳步聲使女人驚醒,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坐了起來,用手支撐著半個身子,一只腳晃悠著,一只腳平放在草地上。她完全可以看見大廳里走動的人影,卻很少有人能看見她,這是一塊被嘈雜包圍的空地。陽光被遮蔽在夜色的朦朧中,燈光使這里變得幽昧起來,她隱藏在黑暗中,一對男女正摟抱著從她身邊走過,她起初感到新奇,可從這飄過來的薰衣草味中,她感覺到一種醉人的花香,進而愕然,繼而跟著這熟悉的味道,她尾隨著他們,上樓,走過長長的過道,然后背貼墻壁。沒人注意她,他們依然在笑,然后開門,她被關在了門外。她貼著門,但什么聲音也沒有,她變得絕望、開始神情恍惚。不經意間,她看著他們環繞著出來,他懷里的女人的臉飽滿而艷俗,他說了一個笑話,她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聲放肆、刺耳,這是一種充滿著欲望和焦灼的聲音,而男人的臉卻始終沒有看清,但背影卻使她心悸,“莫非就是他”,她有點惱怒而緊張,跟著他們下樓,然后走出大廳,他們卻鉆進了那輛白色的本田車里,一溜煙就消失了。她倚在門框,眼淚從深陷的眼眶里滑落了下來,風吹亂了她的額發,她的心與黑夜融合在一起,大堂里不時飄來的《梁祝》讓她憤怒,那簡直就是愛情神話,她大哭了起來,淚水濡濕了十指,她感覺自己如同一塊抹布:愛情是水銀,如同香格里拉大廳的水柱,需要無數的物質來把它充滿,而她現在不過是用舊的木屑,根基沒了,只剩下被掏空的靈魂軀殼,她忍不住向著夜,向著那些逝去的記憶再次大哭了起來。
她在這個飯店已經住了一個星期,當時,她是賭氣離開家的,她以為兩天后他會打電話來求她回去,他會像中國所有的男人一樣,喜歡給人營造一種妻妾成群的人間盛景,無法做到與過去來個了斷,可她這次的判斷卻有些出乎意外,他沒有來接她回去,也沒有給她來電話,她一天天等,以至自己就變得憔悴了,到了第五天,她就要靠安眠藥才能入睡了,到了第七天,她已經像一個真正的病人了,對自己的家、丈夫已經有些陌生了,她原來是一個人,一個孤獨的女人,如同夜一樣的虛無。
今天,這個女人一個人占據了餐廳的一張桌子,白色的四壁,白色的桌布,她的白色的衣服和褲子就越發襯托出她的黑眼睛和黑頭發。她的眼睛是那么黑,黑得像一個深潭,而她的頭發,卻像黑色的緞子。她的臉色卻白得嚇人,襯托出她嘴唇的猩紅,這有點像日本歌妓的臉譜,有一種疲憊的嬌艷,但這決不是化妝品所為,而是一種自然生就的特質,她本就有一種獵人的力量,只是她的這種潛質長期掩藏在一種嚴肅的面容下,因此少了那種魅力。而今天,她把自己徹底敞開了,頭發披散著,被一種挫敗的傷心肆虐著,她因此有了一種驚人的力量,一種讓人無法卒睹的憂傷,她的一雙纖小的手耍弄著這些耀眼的銀器,就像把玩著男人的性器,雙手綿軟無骨,散落著一種酥酥的氣息。這個男人就這樣觀察著她,看著她的臉由灰敗變得妖艷,進而變得嬌羞,像一位初嘗性愛的少女,他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把,有一種隱隱的疼痛,他走到了她的跟前。
“小姐,一個人用餐嗎?”
她點了點頭,繼續玩弄桌子上的銀器。
“你經常一個人嗎?”他怯怯地問。弄了弄領帶。這樣低聲下氣地討好一位并不年輕的女人還是第一次,他也感覺有點尷尬。于是,拿出煙抽了一支,這個女人并沒有朝他看,他有些沮喪,只好把煙掐滅。他說你住這個飯店吧。她說是的。他終于鼓起了勇氣。他說你在這里住了好幾天了吧。這個女人有些吃驚,臉開始變得刷白,她說你一直在注意我。這個男人撒了個謊。他說,我今天才到這個飯店,是憑直覺。“憑直覺?”女人抬起了頭,要知道人們很長時間不用這個詞了。女人笑了,男人也跟著笑了起來。男人忽然問:你點菜了嗎?她說點了。男人說是什么?她說是野菜。這回該男人驚奇了,他說你怎么喜歡吃野菜,不會是老三屆的吧!女人說你說對了,我就是老三屆的,男人說我也是老三屆的,他們再次笑了,然后是彼此打量,脈脈地看著對方,胡亂地吃,然后一起走出餐廳,來到了女人一個人呆的綠地。女人坐著,男人站著,他們說起了以前下鄉的事,說到了以前吃的苦,還說到了與家人分別的憂傷,還說到回城后的困苦,到現在的發達,兩個人沒有表現出成功后的興奮,而是一種落寞在壓迫著他們,他們沉默了起來,隨后變得茫然。
女人像要睡著了,男人突然回過神來。他說我要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他們一前一后去了男人的房間。
女人繞著屋子走了一圈,她說你天天住酒店。
他說我已經習慣了,我在家里睡不著覺。女人搖了搖頭。他說你要沖洗一下嗎?女人再次搖了搖頭。男人給女人倒了一杯紅酒,在酒精的作用下,女人的腮變成了酡紅。他盯盯地看著她,把她抱在了床上。
女人的嗓子癢癢的,口干,嘴微張著,什么聲音也發不出,身體一點力氣也沒有,她好像馬上要睡過去,但身體內部卻涌動著一種欲望,像巖漿一樣等待著爆發。
男人脫去了衣服,褲子,他的身體赤裸著,顯然身體已經發福,肚皮有些褶子,他感覺難為情,他害怕面對這個女人,因為女人的身體依然完好,只是乳房有些下垂,但并不影響她的美,所以男人更加沒有信心,他始終不敢把內褲脫去。
男人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他緩緩地走到女人的身邊,坐在床沿,遲疑地抓住女人的手,他的手已經干枯,布滿斑點,這是衰老的征兆,他拿著女人的手直搖晃。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啦,以前面對過無數赤身裸體的女人,什么年齡的都有,但沒有一點緊張,就像一個老將軍面對年輕的戰士,而今天,他卻像一個老兵,沒上戰場就敗了,他的眼淚滴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
女人睜開了她黑色的眼眸。她說我在哪里?她的眼睛極其的憂郁,男人背過身去,女人把她的手隨便放在男人的腿上,一股暖流穿越著他的身體的淺灘,他仿佛有了一種力量。
女人說抱緊我。男人得到一種啟示,他抱緊了她,但他卻不知該怎么辦,他居然已經忘記了男女之事,他開始感到一種恥辱。女人如水的眸子看著他,他感到自己無地自容,自己居然這么緊張。
女人說是我太老,沒有年輕女人的魅力,他說不是的。在這間房間里,他已記不得有多少女人進進出出過,這些女人都年輕貌美,她們在這里就像在自己的宮殿里,把他壓在身下,像耍弄著一件玩具一樣揉搓著他。就是說,在這間房間,他成了姑娘們的站臺,任憑姑娘們操他,他已逐漸失去了男人的能力。到了今天,他已經無能為力,他已經習慣了別人干他。他認為這是一種享受,拿錢讓別人為自己服務,到最后卻發現一切都是那么無聊,沒有一點意思,他麻木了,他的快樂器官也逐漸退縮了,他是不是要死了,他感覺害怕。
他望著女人純凈的眼睛哭了,哭得像一個小孩子那樣徹底。女人安慰著他,像拍打著自己的嬰兒,他縮在她的懷里,她還輕輕地哼起了歌。這張臉是那么的甜蜜和安詳。她又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了,她撫摩著他,他感到一種自根部沿著大腿蔓延的甜蜜,他的器官復活了。他喘息著,呼吸變得急促。他吮吸著母親的乳房,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他想重回到母親的子宮。對,他要進入母親的子宮,他的身體開始變得飽滿,一種膨脹的激情把他送入到了母親的子宮,他在痙攣,這是一種舒服得痛苦的體驗,一種極至的快樂讓他沉入了時間的河流中。
天是這么藍,大海是這么明凈,一切都是那么簡單。
女人感覺到一種來自生命最本原的吶喊,她的神經被灼疼了,但幸福總是那么短暫。
他們相擁而泣。
突然,女人大笑了起來,臉變得極其妖艷。
男人有些不解。
女人覺得這樣的游戲不過是循環,她的丈夫現在玩年輕女人,而他厭倦了年輕女人,想嘗試著接近她,她沖出了房間。
他也跟了出來。
女人驚呆了,她迎頭撞上的男人是她丈夫。
這個被羞辱的男人就像一頭狂怒的豹子,他喊叫著,最后是怒向女人的拳頭。他揪著她的頭發,他說你怎么能這樣對我,你居然敢背叛我,你這個爛貨。
女人抱著他的腿,她說原諒我,我不能離開你,我離不開你,我求求你,這個男人挽著身邊的女人揚長而去,什么話也沒有說,女人絕望之極,不停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男人想安慰安慰她,她卻大叫了起來:就是你,是你毀了我。
她回到了家,而他的丈夫卻公然與那個女人生活在一起了。她的家變成了賓館。她現在已經習慣了賓館生活。一個人,穿梭在這個王宮里,可時間久了,心里卻長滿了霉斑,就像這幢房子。
她期望就像上次一樣,在某個地方能看見他,但沒有,他從來沒有出現。他也許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他是一個不存在的人。她又去過一次那個房間,可那個房間也不存在了。
她記憶的歷史沒有了。
不久,皺紋就爬上了女人的眼角,進而爬滿了她整個的身體,她被孤獨窒息著,被黑夜包圍著,她想出去,去透一點風,可身子動不了,她喊、她叫,一切都無濟于事。她陷入了徹底的絕望。眼淚也干枯了,時間也停止了,她想去遠方。她知道遠方除了遙遠什么也沒有,但她還是要去遠方。遠方在召喚著她,使她有了與眼前決裂的力量,可是怎么才能除去障礙。她看見了床頭的刀片,她要用刀片向包裹著她的一切宣戰。她劃、她劃,到最后她筋疲力竭,她的血也干枯了。
就這樣,她告別了孤獨。
她去了遠方。
孤獨如花般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