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仁淑,女,1963年生于漢城,畢業(yè)于延世大學新聞傳播專業(yè)。大學一年級即以短篇小說《喪失的季節(jié)》入選《朝鮮日報》新春文藝。出版小說集《一起走過的路》、《等待銅管樂隊》、《刀刃與愛情》、《玻璃鞋》,長篇小說《血脈》、《火花》、《79'80,從冬天到春天》、《長夜,迫近的黎明》、《把你擁抱》、《樹陰深處》、《花之憶》等。集“韓國日報文學獎”、“現(xiàn)代文學獎”、“李箱文學獎”三大獎項于一身,被譽為最值得信賴的作家之一。現(xiàn)居中國大連。
1
得知妻子生病是在埋掉基泰一年半之后。如果用來忘記一個人的死亡,那一年半的時間實在太過短暫了。直到那時,我還不能從基泰的死所給我的沖擊中徹底擺脫出來。
基泰被確診為癌癥還不到三個月就死了。如此近距離地注視一個人的死亡,基泰還是第一次。最近幾年我先后把母親和父親都送到了那個世界,但那時的感覺與基泰之死給我的感受根本不同。不像我的父親母親,基泰還年輕。我們同歲,讀的也是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學。我生命中有一半左右的時間和基泰共同擁有。基泰結(jié)婚,我給他做司儀。我結(jié)婚的時候,基泰戴上魷魚面具為我背盒子。他孩子的百天和周歲紀念我從不缺席,而我每次小小的搬遷,他都會一次不漏地向我慶祝喬遷之喜。當然,也有三四個月甚至大半年見不著面的時候。這時我們早已越過了必須見面才能表達友情的階段,年紀也大了起來。
說是年紀大了,其實基泰不過才三十七歲,比我小十個月。基泰住院了,怎么看都像是很嚴重,直到最后聽說他得了晚期癌癥,中間不過十天。我跑到他住的那家醫(yī)院時,他已經(jīng)不成人形了。在攝影開始之前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基泰還說這次要破例,連連給我倒炮彈酒。這不過就是幾個月前的事。當我結(jié)束攝影從海外歸來的時候,基泰已經(jīng)與死亡握手了。
攝影結(jié)束后緊跟而來的編輯日程被我拋在一邊,我在基泰的醫(yī)院里度過了剩余的時間,哪怕是酩酊大醉滿口酒氣我也要在醫(yī)院里睡覺,兩眼通紅,布滿血絲。一覺醒來,我要先看看基泰。確定基泰還活著,不,應(yīng)當說還沒有死,我就長長地吁一口氣。基泰還活著,我也活著。
“永模。”
基泰咽氣之前,準確地說是十天前的早晨,我在半夢半醒之間迷迷糊糊地聽到這個聲音醒來時,除了我沒有一個守護人。他離婚的妻子,他生病的母親,還有那個生活如死亡一般艱難的弟弟,他們都不在身邊。后來我才明白,或許基泰早就期待著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間了。
“我拜托你一件事,永模。”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護士或醫(yī)生,我想問他,但我只是把他的床鋪向上抬了抬,什么也沒說就坐下了。到了這種時候,基泰的每句話都要當做遺言來聽,即使說要一杯水,也可能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句話,基泰勉強做出的微笑說不定也是他一生之中最后的笑容。
“你答應(yīng)一定要滿足我的要求,永模。”
“好,說吧,如果你需要女人,我就是馬上去買也要滿足你。”
“我討厭女人。那個東西挺不起來。”
在電影里,這話或許可以看做是無謂的臺詞,但是病房里不存在觀眾,沒有人哭,也沒有人笑,也許這只是一個開錯或是聽錯的玩笑。我心里一陣陣隱隱做痛。我不想聽一個臨終之人最后的托付。
“給我拍張照片,永模。”
過了一會兒,基泰這么說了一句。我閉上眼睛聽著基泰的話,嘆了口氣,但還是點頭答應(yīng)了。作為電影導演的我還能為他做點什么呢,把他最后的遺言盛在相機里……哪怕只有那么一點,也要把他留在世界上……哪怕僅僅是虛構(gòu)或者謊言,我所能做的不也就這些嗎?
“你想什么時候?”
“你要理解我的話,永模。”
我沉默著,等著基泰說話。我想,無論基泰說什么,我都不可能完全理解他的。就算他讓我將他的財產(chǎn)全部交給他已經(jīng)離婚的妻子或者孩子們,我也無法理解這么單純的話語。一個撒開生命之手與死亡牽手的人,我如何理解得了。基泰已經(jīng)渡河而去了,我還在河這邊站著。
“把我拍下來,你,一點不差,絲毫不差地拍下來。我不是想說什么,那些都沒有用。臨死之前,我想看看我自己,看看我是怎么死的……所謂死亡到底是什么樣子……這樣好像就不害怕了。在我臨死前,把你拍下來的我展示給我看,讓我看看死亡是如何走向我,在離我多遠的地方將我擁抱……這樣也許我就會沒事兒。是什么要將我?guī)ё摺蚁肟纯此鞘裁礃幼拥模滥!!?/p>
我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這又完全不同于剛才的沉默。我渾身涌過一陣寒流,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我的推測是對的,我根本理解不了基泰的話。我能理解基泰的話,卻又感覺天地茫然一片,只有枯木一樣的東西沿著生機勃勃的樹木向上攀爬。每當此時,我與基泰共有的生命中的燦爛瞬間,就仿佛曙光浮現(xiàn)又消失,然后再浮現(xiàn)。我只能說,沒有辦法。這些事情是無法死去的……還不如,我死了,讓你代替我做這樣的事……壞家伙,豬狗不如的家伙,該死的家伙,你比我晚出生十個月,怎么能就這么走呢……那天早晨,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流過一點眼淚,也許應(yīng)該是這樣的。至少在那一瞬間里,基泰的托付會在我的余生中留下烙印,我的確這樣猜測過。
妻子也和我的朋友基泰一樣患上了癌癥,當我得知比基泰小兩歲的妻子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不知道還有什么事情可做,我也不認為我應(yīng)該做些什么。那時,基泰的死還時常縈繞在我周圍,對我來說,死亡還是一個觸手可及的切近的實體。然而,偶爾也會有一些比死亡更過分的事,比死亡更殘酷、更痛苦的事。告訴我妻子得的是晚期癌癥最多還能活三四個月的人,不是醫(yī)生,不是妻子,殘忍到極點的是這個人竟是妻子的情人。
“我覺得你肯定不知道。”
為了打妻子的情人而攥緊的拳頭不知不覺地松開了,顫抖著,從煙盒里抽出煙卻怎么也點不著。
“……你想耍什么花招?”
過了半天,我才冒出這么一句。這到底是什么花招呢,還有比這更不像話的事嗎……我從妻子的手冊里找出電話號碼,打電話把這個人叫來,不為別的,就是想把他消滅。我的計劃很簡單,把這個人叫出來,先弄清楚是不是妻子交代的情人,再把他打死或者把他的脖子扭斷……但是挨揍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盡管我不愿承認,但是我的脖子剎那間就已扭在他的虎口里了。
“我再沒什么可以對你說的了。”
他一直傾斜著視線,距離我的臉約有半寸,他說再沒什么好說的。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了,第一次盯住我的眼睛,然后他說。
“你問我希望住在什么地方是吧?你說如果我需要,你會滿足我的要求是吧?但至少我不想這樣。”
我不能再呆下去了。為了把他打死,或者把他的脖子扭斷,我把他叫到漢江岸邊。黃沙沉沉地鋪展著。我一瘸一拐地爬上岸邊的臺階。我什么也想不起來,也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想什么。說不準我在情急之中嘟噥過什么。死了也賤,該死的婆娘……是這樣嗎?盡管情不自禁,可我真的這樣說了嗎?
就是在那天早晨,妻子坦白說她有情人。前兩天,妻子沒有回家,這次是她第三次在外過夜。從超過兩夜這個層面上說來,幾乎無異于決定性的宣告了。我睜著眼過了一夜,到凌晨時分才稍微睡了一會兒。睜開眼睛已經(jīng)是早晨了,在我蜷縮著睡覺的沙發(fā)對面,妻子坐在那里。背對著逐漸明亮起來的依稀的晨光,妻子的模樣充滿了陰森鬼氣。就像是從噩夢中驚醒,我大聲慘叫。隨即我清醒過來,直覺告訴我這個女人有話要對我說。一個有家的女人,一句話不留,沒有任何聯(lián)絡(luò),兩天不回家過夜,可她的臉上卻沒有一點罪譴意識,也沒有一絲恐懼。她像個不小心闖進別人家里的陌生女人,看著人家睡眠中的主人。她就這么注視著我。
“你……有男人了嗎?”
我連著抽完兩支煙,開口問她。她還是面無表情地望著我,或者根本就沒有表情,或者是太多的表情重合在一起,無法分辨出其中的任何一種……妻子第二次夜不歸宿時,我已動手打過她,所以我現(xiàn)在正努力保持平靜,不再讓類似的事情發(fā)生。
“都這樣了,還有什么不能說的,說吧。”
我又從煙盒里取出一支煙,并把煙盒推到妻子面前。妻子不抽煙,可我覺得在這種情況下,她也需要一支煙。妻子碰都沒有碰。
“你不說話……我可以理解為你是默認嗎?”
“……是的。”
妻子說,是的。她話音未落,我就把桌子上的煙盒朝她臉上扔過去。妻子離家的那兩天,我描繪了眾多疑惑與想像的圖畫,以及為了面對這一切而準備的方案,然而在這一瞬間里一切都是徒勞的。在我的所有預(yù)想中,也有的與此完全相同。那個時候我為面對它而準備好的姿態(tài)是什么呢……至少不是扔煙盒。我什么都記不起來,現(xiàn)在也不想再扔什么東西了。我接著抽煙,然后站起來。
“我不會讓你成功的。你祈禱好運吧,我會讓你死在我手里。”
我真的對妻子說過這樣的話嗎?從岸邊回來,進奧林匹克臺把車停在路邊,我忘記了開燈,那時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個。在我早晨離開家門之前,我真的對妻子說過這樣的話嗎?我把一切想做是一個謊言。我不會對妻子這么說的,也沒有這么說的必要。那也就是說妻子根本沒有在外過夜,剛才我與那個男人的見面其實也是不存在的。
我發(fā)動汽車。本已停下來的磁帶開始向后倒,這是基泰臨死時我編輯的電影音樂。基泰死后的一年里,我無時無刻不在聽這音樂。只要汽車一發(fā)動,磁帶就自動運轉(zhuǎn),在車子停下以前,音樂也不會停止。我無法從基泰的死亡中解脫出來,好像我會永遠停留在最后十天的痛苦中。基泰就如蛻變一般,從沉重的外殼里脫離,在死亡中變得無限輕快……
——看見了嗎,永模?
這是基泰臨死前所說的最后一句話。因為發(fā)燒,他的目光變得熾熱。他凝視虛空,懇切地舉起了手。看見了嗎,永模。基泰說,我卻什么也沒看見。放聲痛哭的老母親和他那嚇壞了的小兒子,倚靠在墻壁上的離婚的妻子,還有緊咬嘴唇忍住不哭的弟弟,我只看到這些。但是基泰分明看到了我所看不見的東西,他懇切的手想要抓住我看不見的存在。
看見了嗎,永模……
基泰最后的話像機器,牢牢地釘在我的耳朵里,每時每刻都在重放不休。但我不知道。在連我自己也未曾覺察到的瞬間里,如果我的確看見了什么,那也該是生命最后的表皮吧?或者是表皮里輕巧地散發(fā)出來的死亡?我用十五盤錄像帶拍攝下來的到底是什么呢?
2
“她說她在小區(qū)醫(yī)院里接受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胃炎治療。期間,病情急速發(fā)展,不僅僅是胃,病情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好幾個地方。盡管難以接受……但你最好有個思想準備。”
通過醫(yī)療保險證和身份證確定我是妻子的合法丈夫以后,負責她的主治醫(yī)師對我說。鋪滿我眼前的是無數(shù)張拍有妻子內(nèi)臟的相片。醫(yī)生指著癌細胞擴散的地方一一給我做解釋,但我再也聽不進醫(yī)生的話了。和妻子結(jié)婚共同生活了八年,我何曾想過要去了解妻子的內(nèi)臟,哪怕是一次?妻子的身體里,肺在哪里,胃在哪里,連接肛門的大腸在哪里,我曾經(jīng)想過嗎?
“那可怎么辦才好呢?”
沉默良久,我?guī)缀跏鞘Щ曷淦橇恕N覇栣t(yī)生。
“我們會盡一切努力的。現(xiàn)在還是先住院吧……”
醫(yī)生盡可能慢慢地說,他的語氣很親切,但我看得出來他已經(jīng)準備放棄我的妻子了。對他而言,死亡是什么東西呢。一個小時之前,不,也許就在十分鐘前,他還看過某個正在走向死亡的人呢。其實死亡不過是一種職業(yè)性的必須履行的儀式而已,對他來說。
不,這不是重要的。我問醫(yī)生應(yīng)該怎么辦的時候,并不是想知道妻子的治療方法。怎么辦好呢?我妻子在外面風流過,醫(yī)生先生,如果是你,你會怎么辦?而且我這個風流的妻子可能馬上就要死了,醫(yī)生先生,如果是你,你該怎么辦?
那天晚上,我又給妻子的情人打電話。我不能回家,從醫(yī)院出來,我在街上徘徊了一整天。等終于到了家門口,但我無論如何都不能看見妻子。在作為丈夫的我沒有察覺的時候即將死去的女人,讓自己丈夫以外的其他男人先得知這一事實的女人……十有八九都會死去,卻還占著我妻子名分的女人……在這個時候如果有人要我以死亡的名義饒恕她,我會把他的下巴頦打飛。同樣,如果有人說絕對不能以生命的名義饒恕她,我也會打飛他的下頦。最后我又拿起話筒,給妻子的情人打電話,然后喝酒。
“我們從郊外回來,她暈車暈得厲害。幾乎虛脫了。我知道來的路上有家醫(yī)院,想進去給她輸一瓶生理鹽水,但是醫(yī)生勸她最好到大醫(yī)院好好檢查一下。后來就是這樣了。”
男人接到我的第二個電話出來,這次他好像做好了思想準備,順從地回答我的問題。即便我問他兩個人去郊外做了什么,住哪個賓館的幾號房間,他也會告訴我。他的這種態(tài)度讓我變得很悲慘,而且也確實把我激怒了。我為什么要見這個人。現(xiàn)在我想要殺死他的念頭也早已消失了,那我和他再次見面想要弄清楚的到底是什么呢。
“那是什么時候?”
“還不到一個月。”
還不到一個月……正是妻子開始在外過夜的日子。妻子初次在外過夜時,我與幾年才回國一次的朋友一起熬夜看了留有基泰最后模樣的膠片。我現(xiàn)在才知道你的電影改版的理由。膠片看完之后,朋友對我說。他所取笑說的“改版”,指的是基泰去世時我必須拍攝的最后一部電影。他大概是以開玩笑的方式贊揚我對基泰傾注的熱情,但我卻只能用另一種方式去理解。在這種膠片面前,哪里會有一部非虛構(gòu)的電影?在這樣虛構(gòu)的電影面前,哪里會有一個非虛構(gòu)的人生?清晨,我拖著沉重如灌鉛的身體回到家里。妻子不在家。正午醒來時,妻子已經(jīng)回來了。我沒有問她為什么不回家。我覺得生活都是瑣碎的,妻子是不是在外面過夜,以及為什么要在外面過夜,這些我都不感興趣。之所以如此,至少是因為我根本就沒想到妻子還會有其他的男人,在我之外。我分明是有這種心理的。
“確診的那天……你們在一起嗎?”
“什么意思?”
我問,男人又反過來問我。我強忍住抓他衣領(lǐng)的沖動。什么意思……難道這個敗類還不知道嗎?
“那么昨天,你們在一起了嗎?”
男人沒有順從地回答,他的嘴角輕微地抖動著。他想嘲笑我。過了一會兒我再看他,他的眼角邊竟然充滿了血絲。
“不知道你是否相信,那件事情發(fā)生以后,我們連面都沒見過。我的存在好像被徹底遺忘了。”
“你實話實說吧,沒有關(guān)系。”
“……這個重要嗎?”
我終于越過路邊小攤的飯桌,抓住他的衣領(lǐng)。白酒瓶嘩啦一聲碎了,魚丸湯灑出來,攤主跑了過來。我松開男人的衣領(lǐng),抱住了自己的頭。主人整理桌子,重新拿來白酒和下酒菜,我們靜靜地坐著。
這個重要嗎……不知道。但是除了這個還有什么更重要呢。我的妻子我的女人有了外遇,我和那個外遇男人面對面坐著。男人說他是鋼琴調(diào)律師。不是鋼琴家,是鋼琴調(diào)律師。這個鋼琴調(diào)律師男人碰過我妻子的身體多少次?我妻子身體的哪個部位發(fā)出“嗦”的高音,這個男人知道嗎?我妻子身體的哪個部位裝載著死亡的鍵盤,這個男人知道嗎?
基泰與妻子離婚是因為他為朋友做擔保的事。朋友破產(chǎn)后潛逃了,作為他錯誤擔保的代價,他和妻子用十年時間購置的三十二坪公寓沒有了。妻子不想再和他一起生活,基泰也自暴自棄。基泰死了。看基泰的最后一張膠片那天,我們五個好朋友聚在一起。不算那個破產(chǎn)逃跑的朋友,其余沒有哪個人沒接受過基泰的東西。做導演助理時,如果沒有基泰,我怎么能夠結(jié)婚又怎么能夠活下來,那簡直難以想象。基泰說自己要離婚了。我們不禁對基泰妻子的無情感到憤慨,可我們都曾從他那里得到過太多,所以還不能罵他的妻子。在基泰變成獨身但尚未宣告他患上癌癥快要死了的時候,我們大家都覺得自己像一個犯人,犯了同樣的罪行。
但我和基泰不同,我的妻子與基泰的妻子也不一樣。對這個女人來說,即使我算不上一個好丈夫,即使說我是一個壞丈夫的理由有千種萬種,但至少我們的關(guān)系還沒壞到要遭受不道德行為的報復,或者這樣還不夠,要以死亡的方式來接受報應(yīng)。什么樣的關(guān)系才能壞到這種地步呢。
“那個女人,她想過要和我離婚嗎?”
我問妻子的情人。我就是死了也不會問他愛不愛我的妻子,所以我才艱難地問了這么一句。如果妻子的情人也就是鋼琴調(diào)律師如果回答說是的,那么我又該如何是好呢。但我還是忍不住要問他。
“你們兩個想過要結(jié)婚嗎?”
看來,男人決定對我忍耐,可他連這樣的問題都感到疲憊了嗎?他的視線避開我的臉大約半寸,他閉口不語。不一會兒,他的眼珠又變紅了。我再一次被難以容忍的激憤包圍起來。
“兔崽子。”
我罵他。但是罵過之后,再從我嘴里吐出來的話竟然是呻吟了。啊啊,基泰。啊啊,基泰……基泰呀,這種事情到底如何是好啊。
——看見了嗎,永模?
那天夜里,基泰的聲音仍在我耳邊不停地重放著。從夢中醒來,我還是用雙手捂著耳朵大喊起來。好了,到此為止吧,你這個家伙!
在拍下基泰最后瞬間的膠片里,有一個看不見的存在,它抓住基泰的手。我轉(zhuǎn)動相機的樣子反射在鏡子里,也被拍了下來。虔誠地向著天空伸展的基泰的手。看見了嗎,永模,還有基泰的臺詞……以及鏡子里面的我。膠片停止在這個瞬間。基泰一咽氣,他的弟弟最先做的就是制止攝影。
——你是個兔崽子。
停止攝影后,他弟弟對我說。基泰的葬禮結(jié)束了,我想把錄像帶給他,基泰的弟弟又一次這樣對我說。
——永模哥哥,你是個兔崽子。電影導演都是這樣嗎?沒有血,也沒有淚?把這些東西拍下來干什么?我哥哥不正常了才這樣的,你覺得快活吧?你比世上所有的殘酷奇譚還要過分。兔崽子!
攝影是出于基泰的懇求,但這樣的解釋此時無濟于事。當我看到在基泰葬禮上滴淚未流的弟弟按著眼角擦拭,我想對他說,基洙呀,我愛基泰,我也想看一看到底是誰帶走了基泰,因為……基洙呀,因為……我愛基泰。
但是我愛妻子嗎?我曾經(jīng)愛過嗎?
聽妻子坦白說她有情人之后的第四天,我回到家里。之前,我在公寓樓區(qū)的浴池里洗了澡,衣服脫得干干凈凈。我沒什么打算,只是不想以在外面過了四天的狼狽樣子來面對妻子。就是這樣。我還是無法原諒妻子,我不想在一個我不能諒解的不貞女人面前暴露我的悲慘。
妻子給我開門,我立即就看出我做得有多么正確。這個身患癌癥也許馬上就會死去的女人,渾身沒有一絲傷痕,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正扎著紅圍裙燉大醬湯。就像一個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的女人,就像一個沒事可做等待工薪族的丈夫下班回家的女人。
我坐在沙發(fā)上,打量著轉(zhuǎn)過身去面對廚房洗南瓜的妻子。切東西的聲音富有規(guī)則地響起,煤氣灶上放了小黑魚的大醬湯沸騰的味道撲面而來。
——如果你是一個平凡的男人會怎么樣呢。正點上班,正點下班……我每天晚上在你下班回家之前把晚飯準備好……那樣會幸福嗎?
我想起妻子曾經(jīng)說過的話,卻不記得是什么時候說的。那時我大概還是個導演助理,靠妻子在一個學習網(wǎng)站做教師賺的錢充當車費。或者那時我簽了拍攝合同,正瘋狂地拍攝第一部電影?如果不是,那應(yīng)該是基泰去世的那段日子。
總之,這好像示威。我有外遇是因為我不幸福。她想這樣向我示威。甚至,說不定她還想說,我的死也是因為我不幸福。突然,打妻子一頓的欲望又如火光般沸騰,我的手腕顫抖起來。就算你不幸福,就算你感到委屈,可你就想把我也變得更加不幸嗎?
“我們談一談吧。”
看見妻子蓋上湯鍋,把煤氣灶的火放小,我才開口。為了看看煤氣灶的火妻子彎下后背,她稍微停頓一下,沒有馬上轉(zhuǎn)過身來。
“到這里坐著也行,你就站在那里說也行。好,行了,就那個姿勢吧。”
難道還有什么好奇怪的?妻子充滿疑惑地轉(zhuǎn)過身,悲鳴一般大叫起來。
“你干什么呀?”
“你這個女人有多壞,難道我不該留下看看嗎?我不管讓你活,還是讓你死,就是不能饒恕你。如果我費盡心血把你救活,你還會去和那個兔崽子混在一起。臭娘們兒……你是個多么狠毒,多么惡劣的女人啊。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到死也不能。”
“你瘋了!發(fā)什么神經(jīng)啊!”
妻子瘋狂地跑過來,想擋住我拿在手里的攝影機。攝影機不停搖晃,妻子的頭發(fā),腳背,還有客廳的天花板,地板都拍了下來。但我沒有關(guān)掉。就像我和妻子說的那樣,我就是這么打算的。因為無法饒恕,總得有種憎恨的方法。如果不這樣,又憑什么力量帶她去醫(yī)院,讓她住院接受抗癌治療,做手術(shù)呢,又怎么能到處為她搜集民間秘方呢。
3
給妻子辦完了住院手續(xù),在給她準備帶到醫(yī)院的東西時,我發(fā)現(xiàn)妻子的影集是空的。妻子的影集本來就不多,因為我不喜歡照相,除了形式上的新婚照片外,我們一起生活的八年中,我和她一起拍的照片還不滿一本影集。有一次,我急需一張生活照片,翻開影集才發(fā)現(xiàn)和妻子一起生活的幾年中竟然一張照片都沒拍過。妻子的影集里裝滿了我不認識的人。也許是被我遺忘的妻子的同學,或者她自己認識的小區(qū)里的人們。當時,我忘了自己要找生活照片,而是久久地看著妻子的影集。妻子與我不認識的人一起在景福宮身著宮廷服飾拍照,背對江水在紅色的沙灘上明朗地笑著。有的是在公園里,還有的是在她曾一度癡迷的荷包裝飾品中間,擁著花朵,享受著幸福。豈止這些,還有幾張是和我電影中的主演的合影,姿勢嫵媚而多情。那分明是拍攝現(xiàn)場,可我想不起妻子什么時候去過我的拍攝現(xiàn)場。
既然發(fā)現(xiàn)了,我就連妻子很久以前的照片也都拿出來。從赤裸著小小身體的百日黑白影集開始,直到結(jié)婚前的最后一次生日,我們在咖啡館里的照片為止,妻子的影集有五本。雖然在結(jié)婚前去她家的時候都已看過,我卻有種素不相識的陌生感。妻子的黑白百日照給我一種難以言說的感動。我把手指放在黑白照片里裸露的妻子的肚臍上,久久地合上眼睛。性欲像泉水一樣從手指尖噴涌而出。從某一瞬間開始,在妻子身上已經(jīng)感覺不到的性欲,充滿了渴望與不安……
在空空如也的影集里,妻子放百日照的地方只留下一道撕裂的痕跡。看來妻子是用手指甲將照片取了出來。與撕裂的照片一起,影集連接部充滿了妻子粗暴的手指甲的痕跡。用手指甲撓自己露著肚臍的百日照,妻子到底是出于怎樣的考慮呢。她想把所有記憶全都抹去嗎……妻子蹲著焚燒照片。
我翻找妻子的抽屜。我不相信她能一下子將所有的照片全部毀掉。抽屜里沒有妻子的照片。我所發(fā)現(xiàn),只是一個月前就已沒有記錄的家庭賬簿,還有夾在賬簿中間與妻子毫無關(guān)系的一張雜志照片。照片上是一個銅管樂隊在街上行走。就和很久以前在妻子的影集里長久注視她的百日照一樣,我長久地注視這張雜志照片。也許對妻子來說它沒有任何意義,盡管夾在家庭賬簿中間,然而它的存在可能早已被遺忘了,如今不過是一個廢紙片而已。這樣想應(yīng)該是正確的,可我還是不能放下這張照片。盡管它連妻子的腳后跟都沒拍下,但它畢竟是妻子惟一的照片。惟一的照片……或許是惟一的回憶……過去的某個階段,也許那時候妻子就夢想成為一名鼓笛隊員。我對妻子一點兒都不了解。那不為我了解的,不僅僅是妻子有外遇這個事實,還有一顆死亡的種子在妻子的身體里成長。除了這個女人是我的妻子,其他的一切,幾乎是一切,不,完整的一切,我統(tǒng)統(tǒng)都不知道。我怎能接受妻子的死亡呢。
妻子要死了……
一看到妻子換上病號服,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個。不管醫(yī)生下什么結(jié)論,至少在來醫(yī)院以前妻子是正常的。妻子的身體本就瘦弱,臉色本就蒼白,妻子本就不怎么愛吃飯。在這個女人身體的某個角落里,死亡的種子在扎根,并且一天天在成長。可我無論如何不能相信,仿佛一切都是騙局。妻子和妻子的情人,甚至還有醫(yī)生,他們合起伙來為我設(shè)下騙局。他們想要得到什么呢,是我的徹底消滅嗎?只要我擋住眼睛他們一下子就能恢復健康,一下子就能變得幸福嗎?
當妻子披上病號服的時候,這種疑心馬上就消失得干干凈凈。妻子披著病號服,面無表情地回頭看我,而我看見的是死亡,不是被其他男人的精液玷污的不吉利的女人身體,也不是只有高聲呼喊才不致迸裂的不幸。我看見的只是死亡。戰(zhàn)栗讓我抽搐了一下。這個時候我怎么會聽見基泰的聲音呢。
——看見了嗎,永模?
——沒有,基泰,我什么也沒看見。真的,什么也看不見。
換上病號服,妻子立即變成一名危重病人。她昏昏沉沉長睡不醒的時候,我始終在基泰臨終前的影子里掙扎。梳子齒縫間唰唰掉落的頭發(fā),恐怖而凄慘的嘔吐,還有充滿痛苦的掙扎……基泰不讓我停止攝影機。他在痛苦的掙扎中叫喊,不如讓我死吧。將這樣一個骷髏般的朋友拍攝下來,簡直接近行使酷刑。基泰還是不讓我停下來。他想讓我自始至終地看他,看著他通過鏡子也不能看見的殘忍到極點的身體。
——不要停,永模。也許你稍一走神,那人就會上來。
——那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想問他。
——如果他知道有人在看我,也許就會逃跑吧?
或者基泰希望的就是這個。基泰讓我做看守,那個人來了,作為看守的我把他趕到遙遠的地方,讓他永遠都碰不到基泰。或許基泰想要的就是如此。然而不幸的是,直到最后一刻我也是什么都沒看見。看見了嗎,永模。基泰提醒我,可我什么都沒看不見。能在膠片里看清楚的,只有映在鏡子里的我自己。全部的青春都用來拍電影,卻總是不斷地浪費膠片,這個沒有用的男人……在青春的某個瞬間,我曾經(jīng)相信這就是自己的夢想,最終卻被它束縛住了。親愛的朋友快死了,妻子的身體里正成長著死亡的種子,我那廢棄的生命卻還在沒心沒肺地舉著攝影機……廢棄的,廢棄的生命。
那張只有銅管樂隊的照片是怎么回事呢……
我買來一個花形相架放在妻子的病床邊,但是里面沒有照片,剩下的只有那張在我眼前無法消失的銅管樂隊的照片。夾在空賬簿里的這張照片,對妻子有著怎樣的意義呢。
“可能是在讀中學的時候……可能是這樣的。她們學校有一個鼓笛隊,她很想加入其中。大概有一兩個月的時間,她曾經(jīng)是候補隊員什么的,后來就放棄了。”
聽到妻子的病情火速趕來漢城的大舅子對我說。他已經(jīng)神情恍惚了。隨著年齡的增大,兄妹關(guān)系也越來越扭曲,但是死亡突然把他們送回到過去的某段歲月。童年時代為了妹妹毫不猶豫地去做一切事……冬夜,為了揍那個堵截妹妹的男生,連鞋都來不及穿就跑到胡同里,很久以前……就和很久以前一樣,為了惟一的妹妹他什么都愿意做,然而不幸的是他什么都不能做。就如我一樣。
“但我真的理解不了。”
“什么?”
“她要死了。在這種情況下,我怎么會想到這些呢?這些真的什么都算不上……我不知道。在藝姬臨死前,我什么都愿意為她做,可是她要的是什么呢……怎么也想不出來。”
“誰能知道呢。”
是啊,誰能知道呢。基泰臨死前,不想見他失去的初戀情人,不想帶孩子最后去一次游戲樂園,也不是想在63號大廈頂層高聲呼喊,他只是想看一看將他帶走的人。誰能知道呢。大舅子和我,無論我們怎么想,我們總還是活在生存領(lǐng)域的人,而基泰和妻子則走進了死亡領(lǐng)域。
“為什么放棄了鼓笛隊呢?”
“她肺不好。”
“肺有毛病嗎?”
“她沒跟你提過嗎?當然啦,也不是什么好事。她小時候曾經(jīng)得過一段時間的肺病。”
“……原來是這樣啊。”
原來是這樣……可是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妻子為什么在瀕臨死亡的邊沿抹去了一切,只留下一張銅管樂隊的照片一樣,她年幼的肺部生過病,我也不知道。關(guān)于這個女人,我到底知道些什么呢。
曾有一段時間,妻子熱衷于花花草草。養(yǎng)就養(yǎng)些蘭花或者盆栽小樹之類不是很好嘛,她卻在整個房間里都塞滿了隨處可見的街頭盆花。后來我才知道,她這種執(zhí)著的興趣來源于電影。房間里都是花盆,我隨便一說,她卻這樣回答,“只要給它們水,讓它們曬太陽,它們就沒有任何埋怨”。這是電影《這個殺手不太冷》里的一句臺詞。我忍受不了女人的幼稚,看了電影《這個殺手不太冷》就開始養(yǎng)花養(yǎng)草,看了日本電影《鰻魚》就開始養(yǎng)魚。后來妻子開始學習最終導致她走向不倫的鋼琴,大概也是在看完電影《鋼琴》之后。有一天,妻子說要學從未想過的駕駛,那時家里的錄像機上正放著阿巴斯·克羅斯塔米的《櫻桃的滋味》。“你這樣還是個電影導演的老婆嗎?”那天,我?guī)еp蔑的語氣對妻子說。
在過去我做導演助理的艱難時節(jié),妻子是我惟一的擋風墻。當時沒有一點能讓我自信的前途,甚至我無法想象十年以后的我會處在什么位置上。惟一一點讓我確信無疑的就是我是一個女人的丈夫,不久的將來我會成為一個孩子的父親,僅此而已。如此狼狽的時節(jié)里,妻子幸福嗎?不難想象,一個女人因為丈夫突然有了出息而變得孤獨而悲慘,因為太過孤獨,于是她養(yǎng)花草,養(yǎng)魚,她只能跟它們說話,行駛在沙漠中尋找可以將自己埋葬的洞穴。當這一切都習以為常后,她開始需要一個情人。這樣想著,我心理感覺好受些,就像我看到最初不肯放棄生命之繩的基泰一樣。現(xiàn)在的妻子已是一個不可理解的造物,就如不讓我錯過他臨死的模樣的基泰一樣。
發(fā)現(xiàn)妻子的錄像帶,是在醫(yī)生宣告妻子病情已經(jīng)絕望到無法手術(shù)的那一天。那接受抗癌治療行嗎?在無法做手術(shù)的決定性的宣言面前,我艱難地問道。但那只是因為不管什么我總得問問才行。對于一個連手術(shù)都不能做只有等待死亡的身體,抗癌治療還有什么用。就算有用,妻子能不能挺過這個治療過程也是個問題。沒過多久,妻子已經(jīng)不能獨自坐起,也不能自己吃飯了。一覺醒來后,仿佛她的身體向某處跑了一拳的距離。靈魂的尺寸或許比想象的更大。在她的身體里,靈魂落下去的位置就像退潮后的沙灘。如今她那只剩紅土的身體……再也不會有潮水上漲了,就要漸漸干枯了。
與醫(yī)生面談之后,我馬上離開了醫(yī)院。自從基泰死后無時無刻不在傾聽的電影音樂磁帶,一上車就被我扔出了窗外。我氣得受不了。光是基泰的死,就已經(jīng)讓我變得足夠不幸,足夠恐懼;光是基泰的死,就足以讓我一輩子都感受著死亡的存在活下去,它在我身旁陪伴我,和我一起呼吸,還一起看電影。我沒有理由再把妻子像基泰一樣送走。即使每個人的生命中都必須有一定數(shù)量的不幸,那我的這份不幸也已經(jīng)過分了。也許我拍攝基泰死亡的過程本來就是個錯誤。是不是在拍攝的過程中,死亡的存在突然看中了我?就像在我的每部電影里都要求飾演角色的新演員一樣,他也是這樣嗎?
一到家,我就把拍攝基泰的錄像帶拿出來逐一毀掉。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流在我的臉上。我把膠片朝上倒出來,放在火上燒毀。在燒毀膠片的浴室地板上,我睡了很長很長時間,也不知道到底睡了多久。沒有意識,就像沒有任何希望一樣,也沒有絕望,我死去似的睡著了。
——現(xiàn)在你看見我了嗎?
我毛骨悚然地從睡夢中醒來,在我耳畔切近的地方傳來某個陰魂不散的聲音。我醒來,驚慌失措地四下張望,根本就沒有任何與我對話之物的痕跡。難道是夢。我看看表,從醫(yī)院回來轉(zhuǎn)眼間就過去了大約五個小時。我想我應(yīng)該馬上回醫(yī)院,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我還沒決定要起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想起送妻子住院前拍的那些膠片。也許該立即毀掉的不是基泰的,而是妻子的。不知何故,當我把拍有妻子的膠片從相機里取出來的瞬間,我心里涌起一種難以理解的遺憾,而不是粉碎一切的想法,
——“你這個女人有多壞,難道我不該留下來看看嗎?我不管讓你活,還是讓你死,就是不能饒恕你。如果我費盡心血把你救活,你還會去和那個兔崽子混在一起。臭娘們兒……你是個多么狠毒,多么惡劣的女人啊。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死也不能。”
拿起相機對準妻子,我這樣對她說。我死也忘不了你是個多么狠毒,多么惡劣的女人。讓我憤怒讓我憎惡的聲音以及抽搐,整整齊齊地包含在膠片里……妻子死后,這膠片還將陪我度過一生。當然要想把這些東西除掉或者毀滅其實也很簡單。我把錄像帶插進攝影機,打開了開關(guān)。
我就是在這個瞬間發(fā)現(xiàn)妻子的。我把靜止的畫面往前倒,沒有聽見我充滿了憎惡與憤怒的丑陋的聲音,我看見妻子正以徹底的沉默凝視著攝影機。頭發(fā)梳理得整整齊齊,淡淡地化了一層妝,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妻子眨著雙眼皮,正面迎視我的攝影機。不,不是攝影機的鏡頭,而是我。那一刻,妻子凝視著的仿佛不是攝影機,而是我。她好像有話要對我說。仿佛一個初次試鏡的新演員,她的眼睛里充滿恐懼,為了回憶起背過幾百遍卻突然忘掉了的臺詞而拼命努力,臉色蒼白……但最終她什么也沒說,只有滿是恐懼的眼睛在剎那間紅了起來。畫面停止。
“你希望我把你拍下來嗎?你也是嗎,和基泰一樣?”
半夜里,妻子突然醒來,并且開始嘔吐。我收拾起她吐出來的膿水一樣的東西,然后問她,也許是在發(fā)現(xiàn)她兩腿之間的潮濕時我才問她的。伴隨著嘔吐的還有虛脫,虛脫以后,呼吸也變得困難,最后連小便都沒有知覺。應(yīng)該趁她不注意先幫她收拾好,我卻情不自禁地問她了。你希望我把你拍下來嗎?和基泰一樣……
“看那兒。”
妻子這樣回答我。
“你看那兒。”
我知道妻子就和最后的基泰一樣,看見了虛無。我還是找到她指給我看的方向,焦急地把視線轉(zhuǎn)移過去。當然,我的眼睛什么也沒能發(fā)現(xiàn)。妻子繼續(xù)說著。聲音堵塞,但卻無比懇切。
“我也想在那里,親愛的。”
“你看見什么了?”
我抓住妻子的手,使勁問她。
“你到底看見了什么?看見了什么?”
我知道這樣不行,可我還是胡亂地搖晃著妻子的身體。至少這一次,我想與這個女人一起存在于同一個領(lǐng)域。哪怕是剎那之間也好,我想和她在一個范圍內(nèi),看同樣的事物。就在這時,我覺得還有什么事情要我去做,還有一些話要說給她聽,還有一些我一定要說出來的話。然而她又有什么能力,能把我召喚進她的領(lǐng)域呢。
“這是銅管樂隊,親愛的。”
她說。急促的呼吸中,充滿了喜悅……至少這一刻,在這個聲音里生命要比死亡更活躍。
“真的很壯觀吧,這是銅管樂隊呀。我也想在里面。”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