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1947年4月,陜北。
在中國人民解放戰爭著名的蟠龍戰役中,358旅一位名叫徐進才(綽號徐瘋子)的機槍班長沖鋒陷陣,殲敵300余人,為整個戰役的勝利起到關鍵作用,為此他榮立大功。加之他已在轉戰陜北中多次立大功,使他在西北野戰軍中聲名大震。毛澤東主席聞訊后親切接見徐進才,由于正在轉戰途中,毛澤東就在徐進才隨身攜帶的一塊手帕上用毛筆蘸著紅藥水題寫了“戰斗英雄 毛澤東題”幾個字。新中國成立后,他先后獲得了“人民功臣”、“八一”、“英雄”、“解放”等多枚勛章和獎章。
1999年7月14日,西安某拍賣公司交易大廳。
毛澤東為徐進才所題“戰斗英雄”的手帕和數枚軍功勛章、獎章作為底價180萬元的拍賣品待拍,而拍賣委托人竟是徐進才的長子徐海清。此事風雨滿城,招致街談巷議。是這位英雄后代貪小利而忘大義,為錢而要出售這無價的革命文物,還是另有一言難盡的隱情呢?
正當此事鬧得沸沸揚揚時,中央軍委領導出面干預了,責令有關方面立即妥善處理這一事件;陜西省委一位主要領導親自批示,要求有關部門制止拍賣并調查此事的原委。
就這樣,一次轟動全國的珍貴革命文物的拍賣活動流產了,而隨之浮出水面的,則是英雄后代徐海清在當代不見硝煙的耗時十年的反腐敗戰斗中山重水復、歷經磨難的故事……
二愣子、沒眼色,都是舉報惹的禍。
1965年,徐進才轉業回到家鄉寶雞,那塊毛澤東題字的“手帕獎狀”一直作為傳家之寶受到精心呵護珍藏。其長子徐海清就是看著這個特殊的手帕,聽著父親講述戰斗故事長大的。1983年老英雄辭世時,彌留之際還在叮囑家人一定要保存好這些傳家寶,還告誡子女一定要公私分明,疾惡如仇。徐海清繼承父親的志向,在陜西軍區服役四年后,轉業到寶雞市工商銀行金臺區辦事處工作。
這是份不錯的工作。可是慢慢地徐海清感到不適應,例如,明明有的貸款戶條件不符,銀行領導已暗中拿了人家的好處,便暗示他為該貸款戶“開放綠燈”。后來他發現單位某些領導存在嚴重的私分國有資產、偷稅等問題,便義無反顧地向有關部門舉報,使單位的不法行為得以制止,可他由此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釘”,種種打擊報復隨之而來。他先是在“優化組合”時丟掉崗位被“待聘”,后來又強迫“吃勞保”,每月僅發59元生活費。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當時單位分房子,領導對徐海清說,你只要交回原住房,就可以分新房。可當他退還原住房后,領導變卦了。當時年輕氣盛的他怒不可遏,很沖動地搶占了一套被他認為是本應屬于自己的新房。這一失誤正好被人利用,于是他“享受”到了“吃勞保”的待遇。
徐海清的生活陷入困境。這期間,也有人勸導徐海清“學聰明點,去給領導低低頭,以后別再舉報了”,可他就是個牛脾氣,偏偏還要“我行我素”。1994年,他發現單位領導用公款購買某集團公司的股票并私分19萬元,立即向寶雞市檢察院舉報,經查實后,有關責任人受到了處罰;1995年,他舉報所在單位違規操作,使之受到人民銀行的查處罰款;1996年,他再次舉報所在單位偷稅,使之受到國家稅務總局及寶雞稅務分局查處。
可是,這一系列伸張正義的舉動,雖然使徐海清獲得了些聲譽,但他貧困交加的生活卻雪上加霜。他每月只領可憐的59元,上有老,下有小,怎么維持一家人的生活呢?多少次,他那辛勞一生的老母買不起菜,只好拖著病體,乘夜色到菜市場撿拾菜販們丟棄的菜葉。在這種情況下,他多報銷了幾百元醫療費,這種不慎重的舉措授人以柄,他因此而受到了“開除留用”的處分。他多次找領導要求恢復工作,領導置之不理。他只好找上級主管部門主持公道。上級派人調查后,做出了“恢復徐海清工作”的批示,可單位領導卻拖著不辦(直到1997年1月,在陜西省工商銀行有關領導的責令下,工行金臺辦才被迫恢復徐海清的工作)。1996年春節前,單位發給每個職工福利費15000元,卻給徐海清分文不發。他找到領導詢問,得到的回答倒顯得很“大度”:“你只要保證今后不再告狀和上訪,就將福利費如數發給你。”
徐海清沒有接受這一條件。他一方面在1997年一面繼續揭發了單位私抬利率,高息攬存及私分國有資產的問題,同時為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將單位領導推上了民事審判的被告席,打起了一場在寶雞市少見的“民告官”的官司。
計生“國策”變成“雙刃劍”,徐海清頂著“超生”罪名賣血進京討公道。
正當徐海清與單位的勞動爭議官司打得難分難解時,半路殺出程咬金——寶雞市金臺區中山西路街道辦事處于1997年10月23日向徐海清發出一份“計劃外生育處罰決定書”,“決定書”中稱徐海清“超生兩子女”,要征收33919元的計劃外生育費。
徐海清驚訝萬分。自己和前妻生過一個男孩,和現在的妻子王紅依據寶雞市金臺區群眾路街道辦事處1997年5月16日頒發的準生證才剛剛于一個多月前的9月7日生下一個女孩。這“超生兩胎”從何說起呢?后來徐海清終于知道,現在的妻子王紅17歲時曾有過一段不幸的婚史并育有一子。1993年她在報紙上看到徐海清的“征婚啟事”后,為了與徐海清成婚,她將痛苦的往事埋在心底。也有人認為她未達婚齡的婚姻為“無效婚姻”。種種因素所致,金臺區群眾路辦事處為她第二次開出了“未婚”證明,1997年還領到了“準生證”。這一切,徐海清都蒙在鼓里。然而,工行金臺辦的領導通過種種手段掌握了這段隱情,他們迅速把這件事和計劃生育的“國策”聯系起來,使之變成了一把能置徐海清于死地的“殺手锏”。
——1997年7月28日,工行金臺辦給金臺區群眾路辦事處送去一份“密函”,稱“你轄區居民王紅與我單位職工徐海清于九三年結婚,經我們秘密調查,現查清王紅與徐海清結婚前曾在西安結過婚,你們給王紅出舉辦理的‘未婚’登記手續有誤,請你們核查(因徐正與我們打官司,請你們不要將此情況通知徐海清本人)”。
——群眾路街道辦接到“密函”后,明知自己為王紅出具“未婚”證明和辦理準生證已鑄成錯誤,理應通知當事人采取緊急措施,終止妊娠,可是,該街道辦依從了工行金臺辦的“建議”,對當事人秘而不宣。
——1997年9月7日,工行金臺辦的領導得知徐海清的女兒已出生后,悄然出手。他們一方面痛痛快快地為徐海清出具介紹信,并讓中山西路給徐的女嬰辦理報戶手續,另一方面又于10月23日通知徐海清所在的中山西路街道辦事處,告知徐海清超生,同時提供了徐的工資收入情況,“夸張”地將徐1984年至1997年的合計工資計算為113148元,為街道辦處罰徐海清33919元提供了“依據”(實際上自1991年12月后,徐海清的月工資僅有59元)。
——1997年11月某日,群眾路辦事處擬出了一紙宣布王紅與徐海清生育指標作廢的“金群計辦(97)01號”通知。為了“某種需要”,有關人員特將擬發通知的日期提前到8月22日。需說明的是,這份遲到的有”偽證“之嫌的所謂”通知“,直到王紅的女嬰出生兩個多月后,才輾轉送到中山西路辦事處。
——中山西路辦事處聞風而動,當天便以“超生兩胎”為由向徐海清發送了“處罰征收計劃外生育費33919元的“計生征字(1997)第2號決定書”。
——工行金臺辦趁熱打鐵,立即宣布停發徐海清8月份的(59元)工資。并同時作出讓徐海清從9月1日起下崗待業的決定。
——1997年底,徐海清對中山西路街道辦的處罰不服,向金臺區政府申請行政復議;1998年1月6日,他又向金臺區法院提起行政訴訟。但工行金臺辦出手更快更狠,于6天后的1月12日以徐海清超生違反“國策”為名,宣布將他開除公職。
為了討個公道,徐海清把目光投向了北京。
隆冬的北京寒氣襲人。徐海清頂著風雪四處奔走,向有關部門反映他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并舉報所在單位領導的不法行為。由于經濟拮據,只能吃最便宜的飯菜,在車站候車室過夜。半個月過后,囊中實在羞澀,眼看春節將至,他決定返家。不料寒流襲來,他饑寒交迫,又患了感冒,求醫時竟被小偷掏光了僅有的錢!他絕望了,跌跌撞撞地走到一小橋上,想一死了之。但轉念一想又不甘心,就去醫院賣了500CC血,使他得以在北京堅持下來。他找到國家審計署,舉報了單位某些領導設立賬外賬和小金庫的問題,也向有關領導同志反映了自己的遭遇。領導鼓勵安慰他,表示一定要盡快立案偵查,一經查實,就將腐敗分子繩之以法。
起訴、上訴、再上訴,真相路人皆知;法律、輿論、自信心,公道自在人間。
1998年7月22日,金臺區人民法院公開審理徐海清行政訴訟一案。此前徐海清曾多次詢問中山西路街道辦對他罰款33919元的理由,但對方不予理睬。直到開庭,對方才亮出觀點:“您和前妻生一子,你和現妻王紅又生一女,王紅和他前夫也有一子,你們四人共生育三個孩子,只有一個合法,所以你就超生了兩個孩子。”徐海清當庭列舉了自己對王紅有過婚史及生育史不知情,以及群眾路街道辦關于作廢生育指標的通知未及時送達的事實,希望法庭能公正判決。然而他又失望了——一審審判長馮某對他說:“不管你有沒有生育證,反正你們再婚一共生了三個小孩,除了一個是合法的,其余都是超生的。行政訴訟法不管責任,只說后果。”
二審時,法院沒有開庭,對被告方提交的新證據不公開、不質證,也不顧徐海清十多年未領工資這一事實,而是按工行金臺辦提供的徐海清有11萬多元未領工資(法院認為是徐海清故意不領)作為定案依據,并以超生兩個孩子為由,判決維持中山西路對徐海清處罰33919元的行政決定。這一案官司徐海清敗訴了。
幾天后,還是在金臺區法院,徐海清“勝”了另一場起訴所在單位的民事訴訟官司。下達的民事判決書“公正”地認定是工行金臺辦故意不給徐海清發工資,應予補發。但判決應補發給徐海清的工資總數已大大縮水,僅僅為30725元(計算依據不詳)。這筆錢也并未到徐海清手里,而是作為被罰款直接劃到了中山西路街道辦的賬戶上。
徐海清不服,向寶雞市中級法院提出上訴,請求撤銷群眾路辦事處1993年為王紅出具的“未婚證明”,并對該辦事處故意不及時送達《關于作廢王紅與徐海清生育指標的通知》的行為進行處罰,同時要求賠償。結果又告失敗——寶雞市中院裁定:婚姻狀況證明不屬于可訴的具體行政行為,而作廢生育指標的通知未及時送達,也就沒有產生法律效力,故不予受理。
百般無奈中,徐海清只好再次上訴到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企盼得到公正的判決。經過一次次的申訴、奔波,1999年6月2日,陜西省高院作出行政裁決:認為“寶雞市中院認為婚姻狀況證明不屬于可訴的行政行為,以及金群計辦宣布王紅與徐海清生育指標作廢的通知未送達徐海清不發生法律效力”的判決缺乏法律依據,依法應予以糾正,并宣布撤銷寶雞市中院的行政裁決,責令寶雞市中院將本案立案審理。
這個公正的裁定,為困境中的徐海清送來了一縷陽光。可是,幾場官司下來,他已耗盡全部財力,負債累累。全家人還要生活,官司還得繼續打下去,怎么辦?于是,他萌生了拍賣父親遺物的念頭。作出這個決定是痛苦的,他含淚面對父親的遺像從心里說道:原諒我吧,爸爸,為了討回公道,也為了把貪官送上被告席,就讓我賣了這些傳家寶吧!于是出現了本文開始的情節。
“手帕獎狀”和軍功章的拍賣雖然未能如愿進行,徐海清的困境亦未改變,但英雄后代因反腐舉報而受到打擊報復、生活舉步維艱的消息通過眾多媒體迅速傳遍了全國,加之中央軍委的過問和省委領導的批示,圍繞此事形成了強大的社會輿論壓力。陜西省人大常委會主辦的《民生報》質問“同一行政機關,兩份未婚證明,超生漏洞究竟誰之過?”《華商報》在追蹤報道中連連質疑道:“生育證產前才‘作廢’,明知故縱意何為?”“十年沒有勞動權,工資何來十一萬?對徐海清的處罰是否合理?”《西北工商報》刊出了題為《是誰逼迫徐海清拍賣英雄遺物?》的長篇報道。而陜西省地稅局也因徐海清多次舉報單位一些領導私分國有資產及偷稅1000多萬元的行為,公開獎勵他6972元。《陜西日報》稱他為“全省第一位獲得稅舉獎金的個人”。
有人為徐海清支招,你應當先告政府,推翻強加在頭上的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的“超生”罪名,然后再同單位打勞動爭議官司,討回工作權利,進而再繼續反腐敗。他受到巨大鼓舞,毅然向寶雞市中院提出行政訴訟,將金臺區政府推上被告席。1999年11月25日和12月13日,寶雞市中院兩次開庭審理此案。庭審中,徐海清以金臺區政府的派出機構——兩個街道辦事處違法行政給他本人和家庭造成重大損失為由,索賠179619.26元,并要求向他賠禮道歉。此次的判決結果是,僅僅認定了群眾路街道辦出具未婚證明以及生育指標作廢通知未送達的事實為行政違法,應予糾正,但不支持徐海清的賠償要求,處罰的33919元超生款也不予退還。
邊當記者、邊當律師、邊打自身官司;在為別人伸張正義的同時,自己也討回了公道。
在馬拉松式的個人與單位、與政府、與地方法院的官司糾葛中,英雄后代徐海清步入了21世紀,也跨過了不惑之年。當年的工行金臺辦,已改換工行金臺支行的牌子,且人事多有變遷(但與徐海清的恩怨并未化解)。徐海清也有很大變化,他在鍥而不舍地打官司的同時,受聘于省信訪局的《民情與信訪》雜志,成為一名記者。他也逐漸體會到,打官司單憑一腔熱血是不夠的,要真正伸張正義,懲治邪惡,必須掌握法律武器。于是他緊密結合自身打官司的體會,開始系統學習法律知識,研究律師辦案、辯護技巧,試圖考取律師資格證書,后來果然自己成立了一家律師事務所,開始代理民事訴訟官司。據他后來統計,2001年以來,他代理了39起案子,竟勝訴了34起。其中令他銘心刻骨的案子發生在與陜南交界的甘肅輝縣,一名被定為”殺人疑犯“的無辜者經他成功辯護后,不僅被無罪釋放,而且牽出了以公安局長為首的黑惡勢力團伙40多人,并弄清了公安局長為黑惡勢力提供保護傘,慫恿黑幫為爭奪金礦火拼,致人死命的犯罪真相。此案成為轟動西北的甘肅”一號“案件。
就在徐海清為別人的官司忙得不亦樂乎的同時,他自己的官司也出現了戲劇性的變化,2002年4月,寶雞市中院和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分別就徐海清起訴金臺區群眾路街道辦違法行政一案作出初、終審判決,兩份判決共同認為:1997年5月16日群眾路街道辦發給徐海清夫婦的“生育證”屬實;該街道辦出具的“未婚”證明違法;該街道辦作出的(97)01號《關于作廢王紅、徐海清生育指標的通知》不送達違法;在”補發通知“時故意將日期由11月提前到”8月22日“違法,判處該街道辦賠償徐海清人民幣2萬元。寶雞市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于2002年9月16日對工行金臺支行以“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為由開除徐海清公職一案作出公正裁決:1、撤銷工行金臺辦事處1998年的《關于徐海清違犯計劃生育政策法規超生問題的處理決定》,由工行金臺支行給徐海清安排適當工作,雙方協商簽訂勞動合同。2、從2002年9月到安排工作之日止,工行金臺支行按徐海清每月工資1260.14元,津貼、補貼375元的標準支付徐海清生活費。3、補發給徐海清1998年至2002年8月工資70567.84元,津貼、補貼21000元,經濟賠償金22891.96元,合計114459.80元。4、為徐海清補辦養老、醫療、失業等社會保險手續,補繳各項社會保險基金。
工行金臺支行不服,先后上訴到金臺區法院和寶雞市中院。2003年7月20日,寶雞市中院作出終審判決:駁回工行金臺支行的上訴,維持原判。
從徐海清1994年第一次舉報單位的違法行為以來,已經整整十年,當年的毛頭愣小伙子,已是一臉滄桑,兩鬢染霜。但是,徐海清說,與自己從這場反腐戰中成功突圍的結果相比,這十年經歷的所有苦難已經不算什么。
順便說一句,金臺區中山西路街道辦的一位負責人在敗訴后丟了烏紗,借著酒勁兒,照著徐海清倔強的頭顱就是一酒瓶兒,至今徐海清額頭的傷疤猶在,這也許應算是這位反腐英雄該得的一枚“勛章”吧。
附記:
就在本文發稿時,記者獲悉:金臺區法院在執行寶雞市工行為徐海清賠償時,遇到不小的障礙——寶雞市工行拒絕提供帳戶號碼,法院無從下手。有人征詢徐海清意見:扣工行一輛車,拍賣后作賠償金,如何?徐海清未置可否。這就像一部精彩的電視劇,為觀眾留下了“且看下回分解”的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