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笑愛花的民族

上世紀30年代末，一位江蘇藉學者從北京來到西雙版納，參與邊疆實業考察，從北京來到西雙版納，由于迷戀版納的森林、花草和民風、民俗，考察結束，他已不愿離去。他所著《水擺夷風土記》，客觀描繪了當時傣族人民的生存狀態和給他的印象。讓我們通過該書的有關章節，來體味那原汁原味的傣家風情吧。

1958年9月，正在云南上大學的我到西雙版納調查傣族文學。次年，我回到學校，準備寫畢業論文，選題是《西雙版納傣族情歌初論》。那時關于傣族的資料少而難見，于是問道于方國瑜教授。方先生從書櫥取出一冊書，遞給我，說：“它或許對你有幫助。”我見書上印著：水擺夷風土記，姚荷生著，上海大東書局，中華民國三十七年一月初版。

回到宿舍，展卷閱讀，它像一大塊磁鐵把我深深吸引住了。在我面前展開的，是一卷《清明上河圖》式的傣族獨特的風俗畫，這些風光和風俗是別的書上未曾描繪過的。

為了收藏這本書，我在北京復印了一本。1990年我又買到上海文藝出版社的影印本，如久逢知己。

當你讀到一本喜愛的書，一定想知道這位陌生的作者。

姚荷生何許人也？

我訪問過昆明的前輩，甚至當年西南聯合大學的學生，全都茫然。

2001年，我寫成《追尋〈水擺夷風土記〉的作者》在報紙發表，希望認識姚君的人有以告我。

過些時候，一位同樣關注《水擺夷風土記》的文友告知：他偶然從1994年編印的《昆明五華中學五十周年紀念集》上見到關于姚荷生的一點資料，抄錄給我。從那里，我知道了姚荷生曾任鎮江市文教局長。于是寫信到鎮江探詢。

姚君在文教局任職是50年代初期，機關換了一撥又一撥人，或許已經沒有知道他下落的人了。幸運的是，辦公室的裴偉先生見到我的信，只有他知道姚君。因為他在1998年1月電話采訪過姚老。從他知道，姚先生在1998年11月作古前，在南京醫學院（現名南京醫科大學）任過副院長。

2002年1月，我試著給南京醫大寫信，信轉到姚荷生的女兒王曉風先生手上。從她那里弄清了姚荷生教授的生平業績。

1915年，姚荷生出生在江蘇省丹徒縣姚家橋。小學畢業后考入鎮江中學，成績優異。

1934年考入清華大學，1937年7月抗日戰爭全面開始，他隨校遷到長沙，再遷昆明。1938年8月，他從清華大學生物系畢業，留在清華大學農業研究所工作。1938年冬，華僑巨商胡文虎向云南省政府提議，他愿出資建設邊疆。于是，云南省建設廳組織一個“邊疆實業考察團”到西雙版納進行實地考察。清華大學農業研究所派姚荷生參加。他們20余人，越高山，過索橋，櫛風沐雨，中間過匪區，經虎窟，歷瘴鄉，渡弱水，出生入死，歷時7２天才抵達西雙版納的首縣——車里。他們在車里、佛海、南嶠三縣作了兩個月的調查。同行者在“霪雨將至，瘴煙欲起”的時候紛紛返回昆明。姚荷生卻“年輕好奇，被這里神秘的森林、奇花異草、淳樸好客的傣族人民的奇風異俗深深迷戀著了。”（姚荷生自述）決定一個人留在這里，繼續做一些調查工作，直到1939年深秋，旱季開始了，才回到昆明。

他在西雙版納，以科學家的求實精神，“常往來各地，投宿夷家，衣其服，甘其食，聽傳聞于鄉老，問民俗于土酋”，精細考察西雙版納的方方面面，歷史、社會、政治、經濟、民族、宗教、風俗習尚、文學藝術，無不涉及；連文字游戲也不鄙棄。尤為可貴的是，在大漢族主義成統治思想的社會，他能夠不存民族偏見，稱道“白夷（傣族）聰穎純樸，實優秀之同胞”，把自己看成傣族的朋友，客觀地描畫出20世紀30年代傣家人的生存狀態。

學界大師費孝通在論及《水擺夷風土記》時，說它是“近代中國少數民族社會調查之首創”。此話不虛。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50年前的西雙版納傣族在作者筆下的萬種風情吧：

愛笑愛花的民族

水擺夷非常愛笑，男子們都像彌勒佛似的，整天地笑口常開。女子們更是愛笑得厲害，嘴里隨時會迸出嚶嚀的笑聲。有時男子故意在她們面前做一個滑稽的舉動，或說一句稱為猥褻的話，就會引得她們格格地笑個不住。記得我們初到車里（解放前西雙版納的舊稱）的時候，街上的婦女們都看著我們發笑，我們有點莫名其妙。后來詢問翻譯，才知道她們覺得我們的臉皮雖是黃黃的，而身材卻高大得像“加那”（洋鬼子），有點可笑也。又有一次我借住在一個熟識的夷人家里，每天晚上都聽得對面房間里女主人們談個不休，中間夾著一陣陣的哈哈大笑，吵得我不能安睡，無怪乎英國的基爾博士（Dr.Wr.E.Gai）旅行世界回去后，在俱樂部發表演說，稱擺夷是世界上最愛笑的民族了。

他們也很愛花。車里是植物的世界，四季有不謝的鮮花，他們雖然不會栽種花草，也隨時可以采到許多美麗的花朵。婦女的髻上總戴著一圈鮮花，尤其在參加盛典的時候。男子也愛插幾枝花在包頭上。在幾種集體的游戲中（例如拋球），女子總準備了很多的花，輸了的時候，便贈給男子。在他們的詩歌里，隨時可以看到各種花的名字。在他們的情書里，他們常常稱愛人為一朵美麗的花。或者用攀枝花和蚱蜢花來形容她的嬌艷，或者用綠苔痕和綠香排來比喻她的芳香。在夷人中，花和愛情已經建立了密切的關系，真的，花差不多成為愛情的象征了。道得說：“青年男子去求愛的時候，把花塞在耳孔里，倘若一個姑娘給了一枝花，那就是表示她愿意接受他的愛了?！?/p>

他們也很愛音樂，十二版納可以說是云南的樂園，音樂的王國。月夕花晨，隨時傳來了悠揚的笛韻；山涯水際，到處飄蕩著曼妙的歌聲。在任何宗教的或節令的盛典中，歌聲總是響徹四境。在一切婚嫁和其他的宴會里，客人們一個接一個地唱著，深更半夜，還不肯停止。青年男子夜間訪過情人回來，興高采烈，唱得更響亮而甜蜜。歌的腔調雖然樸質單純，缺乏變化，這些快樂的人民，好像春日的黃鸝，初夏的杜鵑，體內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迫得他們不得不歌唱，永遠的歌唱，一直歌唱到死亡。

他們好潔，明人著的西南夷風土記謂：“百夷（白夷）家多臨水，每日清晨男女群浴于野水中。”近人陳碧笙等對于夷姑的沐浴，有細膩的描寫，令人讀后，覺得他們個個都是出浴的楊妃，不禁有點飄飄然起來。夷人這樣地愛浴，固然可以說是因為天氣太熱，不得不常洗澡。也可以說是他們的好潔的天性表現。在夷人的家里，因為家具少，平時又席地而坐，所以收拾得很干凈。他們臥房中的被褥蚊帳，我曾看過，也相當整潔。

他們很好客，對于來往的旅客，都一例地殷勤招待，每猛或每寨（村）都有一個叫做“波曼”（漢人稱之為“提調”）的小頭目，專門接待遠來賓客，幫他解決食宿的困難，普通以懂得漢話的人擔任。道得說：“水擺夷的風俗是以公款來招待別猛或別國來的遠客?！彼终f：“夷族好客之性很深，有時他們恐怕招待生人，尤其外國人，會得罪了家中的神祗，因而內心的好客的意思不能充分表現出來。”我們在十二版納旅行的時候，確會受到不少殷渥的款待，這或許是叨光政府的名義。不過我們臨時雇的工人告訴我們，就是他們在外面旅行時，如果感覺饑渴，向夷人討點開水或熟飯，他們也很慷慨地拿出來的。

秀麗的人民

水擺夷是以秀麗著名的。在云南各縣的縣志中，在關于云南的游記里，只要提到水擺夷，一定加上許多清秀美麗等形容詞，在讀者心中產生一個神秘的美妙的印象，以為車里是個美女如花遍地開的世界，因而不勝其向往之情了。

水擺夷和漢人同是黃皮黑發的蒙古種，體質上沒有顯著的差異，所以漢人能夠欣賞他們的美貌。

就皮膚的顏色言，她們的膚色確比漢人稍顯白嫩。他們也認為白皮膚是美的一個重要的條件。但是他們覺得最美的皮膚應該稍帶淡黃色。在夸獎愛人的皮膚時，他們常用金子或黃?搖來作對比。例如“你的皮膚就同融化了的金子一樣明亮”，“淡黃的膚色像火金似的閃閃發光”。能蘇利達姑娘，是宣慰府附近的美女，她的膚色就不白皙而呈金黃色。

面孔的輪廓要上闊下尖，以瓜子形或雞蛋形最受歡迎。銀盤大臉比較很少見，而且普通認為是不美的。嘴巴子要豐滿，并且帶著很多的血色，顯得紅白分明。

眼睛是愛情的大門，審美興趣的中心。一般講來，她們的眼睛都很大，而且有雙眼皮，這是漢人認為很好看的。但是夷人似乎并不注意，他們最看重的是眼睛的清和亮?！熬К撓裾渲?，眼珠特別澄清”。這些是形容眼睛美的習用的成語。他們的眉毛很濃重，這是不受欣賞的。她們覺得女子的眉毛要細細彎彎的才好看，這一點和我們的審美的觀念完全相同。

嘴在審美興趣上也占重要的地位。嘴唇應當豐滿而且顏色鮮紅，但是她們并沒有用口紅或胭脂。她們時時咀嚼檳榔，它的汁把唇染得比抹了口紅還要鮮艷。近年來漢人到車里很多，她們受了漢人的影響，有些人已經放棄嚼檳榔的習慣，尤其想嫁漢人的姑娘，也是一口銀牙了。

頭發的美被估價得很高，它應當烏黑光亮并且很長。整理頭發是女子化妝中重要的部分，普通是把它梳理得整齊光滑，然后在頭頂上盤一個髻，髻頂微微地偏向前向左。但也有時把髻盤在腦后。參加盛會時，更在髻上插了許多鮮花和金銀首飾。

他們對于上肢的美也很注意，膀子要圓潤光滑。他們用蠟燭（夷人的蠟燭是黃色的）來形容一個美好的膀子。這確是一個很好的比喻，在形狀，顏色和觸覺上都有適當的暗示。手掌要厚而柔軟，手指要細長而尖，“十指尖尖像‘貴地哈姆’”（美人指蕉——一種芭蕉的果實，只有手指粗細，但是很香，“哈姆”即“香”的意思），是對于手的褒辭。但是對于下肢（腿）似乎不太講究，大概因為腿完全包在桶裙里面。

身體的線條她們也并不忽略，因為上衣緊貼著身上，胸部和臂部的曲線可以清楚地表現出來。有教養的閨秀，對于走路非常注意，在人多的地方，總是細步姍姍，使臀部腰部有適當的擺動，因此顯得千種儀態，萬般婀娜。

他們對于體香似乎是敏銳的感覺者，因為他們常用有香氣的東西來比擬愛人，“你有綠苔痕的幽香”。綠苔痕是類似晚香玉的白色的香花。

臉上最重要的化妝品是白粉，白粉的原料和制造方法我們不大清楚，不過她們更喜歡漢人的香粉和胭脂，假如你帶這些禮物送給她們，沒有問題地可以博得她們的歡心。

男子美的條件是帶幾分女性的美，這和漢人的觀念也很相合。有人說女人所愛的不是男子的美，而是男子的力，但是在擺夷之中，強壯有力的男子實在是極少的，所有的男子都很溫柔孱弱，深深地女性化了。

但是男子美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文身的風俗。身上刺花的部分約有三處，主要的一處是從大腿到腰間，刺著整齊的花草或鳥獸的圖案。另外兩處一在胸前和肩部，一在腕上。只稍刺著幾個字，據說是避邪的咒語。文身都在做小和尚的時候舉行，先狂吹鴉片，麻醉過去，然后由專家刺花，并涂上青色顏料。長大以后，花紋反格外明顯了。一身美麗的花紋，是異性欣賞的目標，對于性愛生活的成功，有很大的幫助。有次我們在江邊洗澡，那雙沒有雕題的丑腿給姑娘們看到了，她們輕蔑地笑道：“婆娘腿！有啥子瞧場呀？！”（注：這是擺夷或云南話，瞧場即可看之意）

（注：擺夷，解放前對傣族的舊稱，本文為了保留原著的風貌未作刪改。另，文摘中照片系王國祥根據王曉風提供原片翻拍，圖說為姚荷生原照片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