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臥室

前不久，新華社發(fā)了一組有趣的考古資料：歷代內衣沿革圖。按照傳統(tǒng)的理解，圖例使用了桃紅顏色。這種顏色與“抱腹”、“心衣”、“抹胸”、“肚兜”等名稱搭配得天衣無縫，盡管圖例在事實上是平面、簡單的，但經(jīng)過想象的渲染，它散發(fā)出了一種立體、曖昧的氣息。

就像昆蟲受本能的驅使追逐燈光和蜜糖，人類也總受好奇心的驅使追逐一切與私密有關的信息。夏娃因此偷吃了禁果，金圣嘆因此稱“雪夜讀禁書”為人生樂事，璩美鳳因針孔攝像機一夜成名，而臥室，也就成為居室里最具想象力的組成部分。

作為虛構藝術的佼佼者，小說家們極充分地利用了臥室的私密性質。《呼嘯山莊》開篇便是一間古老的臥室、如同盒子的怪異的床，緊接著，雨夜、呼喊、冤魂……充滿詭異氣氛的情節(jié)輪番上演，由此掀開了一個糾纏不清的愛情故事。而《神雕俠侶》中，小龍女與楊過總是共居一室，引得黃蓉一番猜忌，卻原來小龍女的床只是一根懸在半空的繩子，這個道具既體現(xiàn)了她的輕功無雙，又體現(xiàn)了她的心下無塵，真令人不禁為金老頭叫一聲絕。

行為藝術家們就更加青睞臥室了。在人們的印象里，行為藝術家是一群試圖打破常規(guī)的人。自然，把令人不齒的東西神圣化，或把私密的內容公開，就成為他們最常被采用的一種表現(xiàn)手段。臺灣的陳正才就在一間商廈的櫥窗內把自己展出了一個月，他白天照常上班，夜晚則回到被布置成臥室的櫥窗內休息。他把這次行為藝術命名為“公共空間與私密空間的對話”，但恐怕更能令人想起的，是同樣住在櫥窗里，而立意卻是天壤之別的荷蘭紅燈區(qū)中的女郎們吧！

如果說陳正才的這次行為藝術是溫和的，“沒有表演的表演”，那獲得英國最具權威的藝術大獎“透納獎”的年青女孩艾敏的行為藝術就可算是驚世駭俗了。艾敏的作品《床》，全名是《一九六三至一九九五年我與其睡過覺的人》，床上是懶得整理的被子，被子里塞著若干被普通人稱為“垃圾”的零亂東西，床帳上則繡著與她有過性關系的一百零二個男人的名字。這張床，因為直截了當?shù)卣故締栴}少女們的精神和日常生活狀態(tài)，而在一片譴責聲中摘取了藝術大獎。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在艾敏的這個作品展出期間，有兩位長住倫敦的中國男藝術家也同時推出了他們自己的行為藝術：“跳上艾敏的床”。自然，這次行為藝術的最終結果是被扭送到了警察局。而在這兩位中國人被帶走后，艾敏還特地花了幾個小時重新整理這件售價已達十幾萬英鎊的作品，以便讓所有的“垃圾”都能重新回到凌亂的狀態(tài)中。

小說由抽象的文字組成，行為藝術又不是隨處可見，因而可被復制、擁有廣泛傳播能力的電影、電視、網(wǎng)絡，就成為滿足人們好奇心的最佳媒介。在網(wǎng)絡初興起的時候，就有一位美國女孩用攝像頭即時傳播自己的每日生活，在短時間內其網(wǎng)頁的點擊率就已超過了最好的門戶網(wǎng)站——盡管這個攝像頭是對準地面的，除了她的腳，其實觀眾什么也看不見。

時至今日，“拳頭+枕頭”的影視操作模式早已不是什么商業(yè)秘密，當幾乎所有可能被弄亂的床都在鏡頭前曝光后，人們的好奇心也面臨著茫然無所依的局面了，影視公司終于打出了最后一張王牌：“真人秀”。自從CBS因《生存者》力挽頹勢之后，美國四大電視網(wǎng)都把眼睛瞄向了這塊市場肥肉，而市場調查無疑更增加了他們的信心：2003年1月的收視率調查表明，在13個收視率最高的電視節(jié)目中，“真實電視”有7個。

相比較，在信息流量少且傳遞緩慢的古代，臥室可以用幾個詞形容：封閉，精致，安全。在山西參觀王家大院時，我注意到了小姐們的繡樓，她們自十二三歲即搬上二樓居住，在出嫁之前不得踏下樓梯一步。很難想象她們是依靠什么度過這段漫長的歲月的，難怪宋朝有個妃子能想出“合歡被”這種精致臥具，被頭是彎下來的，有錦云如意的形狀，不會凍著肩膀。而在沒有可靠的銀行出現(xiàn)之前，人們有理由相信臥室是最安全的也最隱秘的藏寶地。一些老房子，因為幾易其主，或房主沒來得及囑托繼承人就撒手仙去，秘密的財寶會一直沉睡在臥室的地板或墻壁的夾層之內，一直等到城建人員來把它們喚醒。

對現(xiàn)代人而言，這樣的生活只是無能者的夢想。在不知不覺中，我們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矛盾的綜合體：一方面希望為人所知，但同時又擔心自己的隱私受到侵犯，不得不用貓眼和禮貌拉大與他人的距離；另一方面又有極強烈的窺私欲望，在這個過程中感到獲得了某種非常權力。臥室，變成了一個可以被打破的罐子，它已裝不下一個人的全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