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金融危機問題的關鍵,不在于中國是否會避免金融危機,而是在于金融危機一旦發生,會在多大程度上造成破壞,又會耗用多長時間才能平息。從SARS事件中我們可以看出,那種對公眾隱瞞事實的處理方法或許能夠在很多時候成功控制損失,不過當其失效時,就會對政府信譽造成重大創傷,而政府信譽的喪失確實能夠迅速地誘發一場金融危機
自從4月以來,SARS恐慌席卷了北京和中國其他一些地區;不過,在一位經濟史學家的眼中,SARS事件卻沒有任何歷史獨特之處。正如歷史所表明的那樣,無論是富裕的國家或是貧窮的國家,只要發生諸如大規模的銀行擠兌、投資詐騙或是其他惡性金融事件時,人們往往就會采取一些那些平時難以想象的行為。不難看出,在SARS時期內,人們行為與歷史驚人的相似。不妨舉個實例,在19世紀和20世紀的200年間,美國經濟經歷了不少銀行擠兌事件,面對這些意外的金融沖擊,人們的反應行為和北京人民在最近兩個月中的表現十分相似。因此,通過對SARS事件的分析來分析金融危機的應對將是十分有益的。
中國是一個正在高速發展的國家,無論是經濟水平,或是綜合國力都在快速提升。不過,和其他發展中國家類似,中國經濟結構中也存在著一些不完善之處,而這些缺陷導致中國經濟更容易受到突發沖擊的干擾;更為重要的是,這些不完善之處的數量以及危害程度并沒有引起很多人足夠的注意。
就目前的發展水平而言,中國的資本市場尚不成熟,投資范圍與融資手段局限性較強,銀行體系投資空間狹小,存在著眾多的缺乏專業培訓的市場交易人員,法制規范雖然進步很快,不過仍然有一段相當長的路要走。對于任何一個國家而言,這些因素都能帶來很大的經濟安全隱患,尤其是對于中國這樣一個發展迅猛的國家,即使是世界上最有效的領導機構,也不能保證每一次都成功地阻止那些對金融系統產生負面影響的突發事件的出現。清楚這一點,對中國政府的金融監管部門而言十分重要。
回顧世界經濟發展史,我們會發現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在自身的經濟高速發展階段能夠避免銀行危機或其他一些金融危機,19世紀和20世紀的美國同樣如此,因此,沒有理由期望中國能夠成為惟一的例外。
如果金融沖擊來臨時,中國政府未能有效處理,從而導致廣大的儲蓄者對自己所面對的風險感到憂慮,并且開始懷疑政府的控制能力,那么就會導致類似SARS恐慌的經濟危機。對于那些熟悉金融危機歷史的人而言,這確實是一個令人擔憂的信號。與有傳染病導致的公眾健康危機不同,金融危機是一個自我強化過程,也就是意味著如果金融危機一旦發生,將會陷入自我強化的循環過程之中。例如,如果個人儲蓄者或者投資者擔心自己的委托金融機構的經營狀況,那么就會傾向于收回自己的儲蓄或者投資,從而有可能導致原本經營良好的金融機構陷入破產境地,并且這種影響能夠波及到其他金融機構。事實上,與SARS恐慌類似,一次金融恐慌造成的間接影響能夠遠遠超過最初水平。
與SARS恐慌類似的事件還會發生什么?
SARS恐慌導致了一系列反應,如果將SARS更換為某種金融沖擊的話,不難想象,經濟體系中也會爆發一系列類似的反應。例如,這些金融沖擊可以是:某個城市的一家大公司發生了破產,或者是某個經理貪污了巨額公款,或者是某個投資詐騙最終被揭穿,或是某個國有企業被迫清算等等。由于大多數的中國人到目前為止對新經濟中的新規則和新機構尚不是很熟悉,以至于出現突發性金融事件時,無論是公眾或是政府,最初采取的應對措施往往都是試探性的。有關SARS恐慌的早期研究報告表明,正是那些最初的不適當處理行為引發了后續的流言泛濫以及投機活動猖獗。類似的,歷史表明突發性金融沖擊通常會導致投資者和儲蓄者的憂慮,采取的第一反應行為就是收回自己存放于那些與傳言相關的金融結構中的投資和儲蓄;而這些行為將直接造成一系列后續影響。
長期以來,如果出現了突發性事件,中國地方政府采取的第一措施通常是防止信息擴散,尤其當某些政府官員與該事件有所關聯時更是如此。此時,不僅僅是報紙和網絡的相關報道被審查,甚至有的時候連中央政府都不能夠得到關于這些事件的起因和影響范圍的充分而正確的信息。這也導致了中國政府不能很快地確定銀行系統中的風險程度。
在大多數情況下,當爆發了某個突發事件時,如果立刻禁止相關信息的流傳,雖然讓人感到“窒息”,不過確實能夠很快消除這次事件的影響。對于金融沖擊而言,如果波及范圍比較小,那么憑借地方政府的信譽就能夠屏蔽這些沖擊的影響,而且不會造成多少負面作用。其實,類似事件已經發生很多了,例如在某些省市出現的銀行擠兌或經濟詐騙等等,正是因為地方政府能夠迅速解決這些問題,所以遏止住了信息的進一步擴散。
然而,SARS恐慌從另外一個角度給我們上了一課:如果金融沖擊足夠大的話,那么信息封鎖的代價和后果將是巨大的。只要這些金融沖擊的影響范圍超出了地方政府的控制能力,而那些早先被政府竭力否定的傳言一旦被證明是事實時,那么政府信譽將會受到嚴重侵蝕;此外,如果早先被政府竭力否定的傳言一旦被證明是事實時,那么新流言的破壞力就會迅速放大,流傳速度也會更快。
在一次突發性金融沖擊中,如果問題的嚴重性在一開始被低估,而且問題又遲遲得不到解決的話——這種情況幾乎存在于每一次的金融沖擊中——那么各種破產清算的流言將會不斷地反復出現,即使是在通常認為問題已經得到了解決的之后幾天甚至幾個星期,有時仍會有新的流言產生。由于那些知道事實真相的人數越來越多,而他們會自發保護自己的資產,因此,我們不難發現那些受到沖擊的金融結構門前等待收回資金的投資者的隊伍也是越來越長。一些重大事件——例如政府試圖掩飾SARS患者數量的行為被曝光——確實能夠引發公眾對政府的信任危機。如果這次事件發生在經濟領域,那么不僅僅會引發投資者和儲蓄者迅速將資金撤離遭受打擊的金融機構,甚至連那些只是被傳言稍稍提到的金融機構也難逃一劫。
假設最初的沖擊來源是一家地區性銀行出現財務困難,或者某個牽涉到部分地區官員的經濟詐騙被揭穿,那么這個地區的政府也許就會調用其他金融結構的資金來彌補損失;有必要指出的是,如果該地方政府在向中央政府報告情況時已經隱瞞或者篡改了部分內容,那么這個地區政府將很有可能采取這種“拆東墻,補西墻”的行為。然而,這種行為通常會影響其他金融機構的經營狀況。如果金融沖擊造成的資金缺口足夠大的話,那么將導致這些援助公司陷入財務困境,甚至有可能引發一場具有自我強化性的金融恐慌,例如銀行恐慌等。如果銀行系統陷入恐慌的話,這將是一個自我不斷循環,自我不斷強化的過程;只要公眾對國家銀行系統失去信心,那么將會給整個金融體系帶來超常損失以及修復成本。
捍衛政府信譽
和絕大多數的恐慌一樣,公眾對SARS的反應強烈程度顯然超過了正常的健康防護水平。專家認為這些公眾行為與其說是因為SARS對健康的危害很大,不如說更多地體現了政府信譽的下降以及北京居民對官方信息的不信任。
絕大多數的觀察家認為,造成政府信譽下降的直接根源在于某些政府行政官員在3月底和4月初發表的一些言論。當傳言最初被政府堅決否定,卻又隨后被證實時,政府信譽也就被削弱了。幸運的是,在事態進一步惡化之前,中央政府終于采取了行動。進入5月以來,北京市的新領導人改變了原先的處理方法,并且采用各種積極措施來消除廣大公眾的憂慮情緒,不過,最初幾個星期的情況表明,要使政府重新獲得公眾信任是困難的。
中國領導人必須采取各種措施捍衛政府信譽了。如果我們在一年前提出這個觀點,可能會招來諸多質疑,可是,當時又有誰能夠想到會有一種新的疾病即將在中國暴發,并且降低了全球經濟發展速度?事實上,SARS恐慌已經在中國的少數小銀行中造成了擠兌,而中國的銀行體系很容易受到資金流動性危機的影響。
SARS恐慌提供了一個現實模型,在這個模型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不可預料的突發性金融事件會產生什么影響,同時這些影響又會如何在整個金融體系中擴散。SARS恐慌表明了中國政府亟須解決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徹底改善那些傳統的突發事件管理方法。
當前,中國政府處理這些突發事件(包括金融沖擊和流行病等等)的基本手段是迅速控制相關信息傳播,從而盡量降低這些事件產生的間接影響。盡管通常認為信息披露越徹底,信息傳播越暢通,則長期效果是越好的,不過,由于中國目前發展水平還不是很高,所以這種做法在短期之內會給中國帶來很高成本。事實上,我們也確實經常發現,如果用非常理性的手段來處理復雜問題時,卻會因為人們的非理性反應而導致更大損失。因此,根據這個邏輯關系,如果發生了一件有可能危害社會的事件,首先應當實施信息封鎖,然后政府就能夠將注意力集中于事件的本源,同時也不會對社會正常活動造成太多的負面影響。
不能否認,這種處理方法在絕大多數情況中取得了成功,并且確實將損失降至最低。不過,正如SARS恐慌所表明的那樣,雖然這種處理方法也許能夠有效地控制那些小事件的間接影響,但是同時加大了那些嚴重突發事件的間接影響,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使得信息封鎖策略十分危險,因為通常很難準確地判斷某次突發事件會持續多長時間,又會造成多么嚴重的后果,而且隨著中國人民通訊手段的突飛猛進,我們會發現信息封鎖的實施難度也是越來越大。例如,根據一項統計結果,僅僅是在3天之內,廣東省內的手機短信發送量就超過了1.2億條,其中絕大多數是和SARS有關的;顯然,面對這種情況,政府將很難對相關信息實施完全有效的封鎖。
雖然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地方政府能夠有效地控制住突發事件的影響,不過,一旦某個突發事件超出了地方政府的處理能力,那么這種信息封鎖處理策略的社會成本將是非常高的,正如我們在SARS恐慌中清楚看到的那樣。一旦公眾認為政府將不能夠有效地控制事態的進一步演變,那么,原本雖然嚴峻但仍然可控的局勢將會迅速轉化成為一場徹底的恐慌。因此,有必要重新評估中國傳統的突發事件處理機制的正確性。事實上,從總體上來看,信息封鎖手段帶來的收益也許并不能夠彌補由此招致的損失。
阿根廷的教訓
最近,阿根廷爆發了一些惡性金融事件,清楚地表明了當銀行恐慌失去控制時將會產生何其嚴重的后果。2001年,阿根廷國內流傳“政府已經陷入財務危機”,并且迅速引起了廣大投資者的恐慌。為此,阿根廷政府采取了各種措施來杜絕這種流言的傳播。阿根廷政府聲稱國家財政情況良好,駁斥那些傳言是毫無根據的,并且要求銀行向政府提高“臨時”資金以備不時之需。通過這些有力舉措,局面得到了有效控制,阿根廷公眾相信了政府;事實上,在2001年的絕大多數時間,阿根廷并沒有爆發政府信用危機,儲蓄者和投資者也沒有將資金撤出銀行系統。
然而,這種情況并沒有持續到2001年結束。2001年12月,阿根廷公眾發現國家經濟形勢遠比預計情形差,并且發現他們的銀行儲蓄有可能被凍結,甚至被政府沒收,也就是說,阿根廷公眾發現政府早先時候欺騙了自己;于是,政府信譽迅速降至最低,國家經濟也轉眼間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隨后的幾個月中,阿根廷國內形勢動蕩不安,在大多數主要城市出現了暴動,甚至導致了一些傷亡;政客也成了過街老鼠;銀行門前等待取款的隊伍長度日益增加。一個真實例子是,一位退休的工人手持來福槍沖進了銀行,“搶走”了與他儲蓄金額相等的金錢,并且大聲喊道:“這不是搶劫,這就是我自己的錢!”雖然很快就被拘捕,他卻由此成為了那些普通阿根廷公眾心中的英雄。
在金融危機中,政府信譽可能是消除危機影響的最為有效的資源。阿根廷的近期遭遇說明一旦政府在公眾心目中失去了信譽,那么就很可能導致銀行體系的擠兌,從而引發經濟危機和政治危機。從這個角度來看,中國政府可以說是十分幸運的,因為中國公眾對政府的信心要比世界其他一些國家高很多,不過這并不意味著中國政府可以隨意利用公眾的信任。如同SARS危機中所表明的那樣,政府信譽也會很快蒸發。一旦公眾不再相信政府的言行,那么將很難遏止危機情緒的擴散,這也說明捍衛政府信譽在任何時候都是一項重要工作。
對于政府而言,最好的鞏固自身信譽的方法就是保證自己公布的信息中不存在誤導或隱瞞,并且通過合適的官方渠道及時公布信息,從而使公眾堅信官方報道的真實性。如果要實現這一點,必須滿足以下兩個條件。第一,政府必須針對各種可能的突發事件設計出合適的應對方案,這樣就能夠保證處理緊急情況時不會驚慌失措,從而產生不必要的損失。第二,出現突發事件時,必須及時如實地告知公眾該事件的起因,并且向公眾保證政府將會盡一切所能阻止事態的進一步惡化。
雖然,對于那些小規模的金融事件來說,例如小銀行的資金困難或投資丑聞的公布等等,實施信息封鎖會使問題得到相對容易的解決,不過,仍然至少有兩個重要的理由促使金融監管部門實施信息公開機制,這也能夠使系統風險得到最小化。第一,通過平時公開處理一些金融問題,有利于強化公眾對政府的信心,從而幫助政府能夠在那些嚴重的金融危機時期內采取更加有力的措施。第二,公開不太嚴重的緊急金融事件起因以及后果,有利于幫助廣大投資者更好地認識金融風險的一些特性,提高自身的風險管理水平。如果公眾對風險知識了解得越多,那么,公眾在做出自己的投資決策時就會更多地考慮到風險事件,從而增加自身對風險的抵抗能力。顯然,通過公布那些后果不嚴重的金融事件來使中國普通投資者獲得風險教育的成本,要比讓這些投資者親自經歷一場嚴重經濟危機而后獲得類似教訓的成本小很多。
盡管還很難精確地估計出SARS最終會造成何種嚴重的后果,然而有一點可以幾乎肯定的就是,SARS危機迅速并嚴重地打亂了正常的社會秩序,尤其是在北京等地。值得慶幸的是,當中央政府清楚意識到SARS問題的嚴重性之后,迅速地采取了一些強有力的措施來遏制事態的進一步惡化。胡錦濤主席、溫家寶總理和北京市政府新領導人王岐山頻頻出現在公共場合,平息公眾恐慌情緒。最為重要的是,這些領導人的行為有效地恢復了政府信譽。在北京,公眾對政府的信心正在逐步回升。
然而,如果這些措施能夠在SARS事件伊始就能得到采用的話,事態也就不會發展到今天這種境地了。更加順暢的信息傳送渠道和更加坦白的信息披露態度,將會幫助省市政府更加迅速地控制SARS事件的間接影響。SARS事件對健全中國金融體系具有很重要的指導意義。事實上,中國金融危機問題的關鍵,不在于中國是否會避免金融危機,而是在于金融危機一旦發生,會在多大程度上造成破壞,又會耗用多長時間才能平息。從SARS事件中我們可以看出,那種對公眾隱瞞事實的處理方法或許能夠在很多時候成功控制損失,不過當其失效時,就會對政府信譽造成重大創傷,而政府信譽的喪失確實能夠迅速地誘發一場金融危機,這種情況在世界經濟發展史中隨處可見。一個處于高速發展階段的國家,往往更加容易受到那些外來的或內部的各種突發事件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