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中國和前蘇聯東歐的轉軌道路,人們習慣于“漸進—激進、試錯—大爆炸(big bang)、經濟改革先行—政治改革先行”的區分,也習慣于根據宏觀經濟表現來衡量兩種轉軌之路的高下。但這種區分并不能揭示出轉軌道路差異的特征事實,在整個經濟體系的急劇變革中,有很多因素是采取漸進主義方式的。傳統區分把重點放在速度上,而轉軌的速度和方向很難在整體上一言以概之。我們需要新的視角。
國內有不少人認為,中國轉軌的成功是因為采取了漸進戰略。吳敬璉主張的分析框架是雅諾什·科爾奈提出的兩種轉軌戰略:一種是有機的戰略,一種是加快私有化的戰略。前者力圖在國有部門之外培育經濟體系中的新因素,把重點放在從基層自下而上生長出私人部門,后者則集中精力于國有部門的私有化。對這一框架稍作修正,就可以用來分析中國改革的成敗得失。
從上世紀50年代中期開始,中國一直強調“改革的中心環節是加強國有企業活力”,但實際上并非如此。1978年開始的改革從“擴大企業自主權”開始,但并不成功。真正的成功是從1980年以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為標志開始的。從80年代初期開始,出現了以地方政府扶植為特征的“蘇南模式”主導的鄉鎮/社區企業;到80年代中期,私營企業開始合法化;從80年代末到90年代,私營經濟越來越成為國民經濟增長的主要力量,其代表是“溫州模式”。到20世紀末,“溫州模式”改造了“蘇南模式”。至今私營經濟已經占總量的三分之二。這一進程培養了市場和企業家,為市場經濟打下了堅實基礎,同時對政治體制改革也提出了迫切的要求和扎實基礎。
蘇聯和東歐的改革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就幾乎把全部努力放在擴大企業自主權上,但一直沒有明顯績效。以匈牙利為例,雖然也采取了對私營企業的支持,但到80年代,受到來自蘇聯的壓力和國內國有企業的壓力而放棄了這一支持。到后社會主義時代,俄羅斯依然繼承了這一戰略,雖然采取了激進的私有化方式。這樣做在政治上相當困難,并不能保證私有化后的企業由真正的企業家經營,更會導致腐敗、尋租和少數人侵吞公共財產的問題。轉軌過程如果集中于原國有部門的私有化而不是企業家階層的形成,會在很大程度上加劇腐敗和寡頭現象。
在兩種戰略區分的基礎上,中俄經濟在各個方面都體現出了不同的績效。轉軌初始條件不同造成了最終均衡的差異。俄羅斯經濟學家康斯坦丁·紹寧認為,俄羅斯陷入了破壞市場型的聯邦制而中國則形成了維護市場型的聯邦制。因為在俄羅斯,從蘇聯時代繼承下來的產業結構損害了俄羅斯的政治集中,并阻礙了聯邦制為地方官員、聯邦官員以及企業經理提供適當的激勵。比較而言,在中國,政治集中使地方政府為企業對抗聯邦中央提供保護的積極性下降了,而且也沒有弱化市場競爭的激勵,因為不存在從中攫取租金的地方大企業。在俄羅斯,企業沒有動機來消除軟預算約束,因為它可以利用冗員來替代保護。由于在老企業里可能存在冗員,因此,地方官員保留老企業并限制新企業的進入。
一個典型事實是,在1998年激進的《破產法》通過后,破產法院的法官們成為互相勾結的地方官員和企業的俘獲對象,破產裁決不是促進企業的重組,而是維持企業的無清償能力并為內部人控制提供保護,俄羅斯經濟學家阿里亞納·拉姆貝爾特-莫吉良斯基、康斯坦丁·紹寧和葉卡捷琳娜·祖拉夫斯卡婭認為,這形成了一個企業俘獲地方政府、地方政府俘獲法官的破產俘獲鏈。
但是,俄羅斯的非官僚化改革取得了相當進展。俄羅斯經濟學家奧列格·扎姆林發現,2002年2月新的許可法頒布后,公司花在申請和批準方面的精力減少了三分之一,監管成本有相當下降,企業對商業環境的認知也有了顯著提高。香港科技大學經濟學教授李稻葵評論道,中國的改革主要是行政主導的、機構職能重組、調整,改變政策和對官員的激勵,而非確立新法律和正式的規則;而俄羅斯在實現宏觀經濟和政治穩定之后在依法律程序改革方面是做得非常好的。中國改革依賴于政治領導人的想法,而不是法律程序,這種行政主導的改革是否有一天會遇到難以逾越的障礙?中國的今天是否有這樣一種環境,可以讓我們開始依法律改革呢?
吳敬璉的回答是,盡管中國的轉軌迄今為止相對于俄羅斯來說是成功的,但是中國采取的第一種戰略是以行政為主導,這在一定程度上有可能成為中國建設一個好的市場經濟的障礙。相反,俄羅斯有一點走在了前頭,那就是它的憲政改革。
本刊實習記者余永楨根據《比較》雜志“中國—俄羅斯轉軌經驗比較研討會”相關演講與采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