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中國證監會發行部都會向發審委的80名委員發放問卷。
——你怎么看企業“公關”?
——你怎么看待發審委審核企業上市時的標準不一的問題?
——你如何看待審核程序的保密性?
問卷設計指向明確且到位,顯然,證監會對于發審委及其成員們所遭遇的物議非常清楚。
今年,發審委委員們面臨著與往年不同的選擇。他們兩年一屆的任期于今年10月初即告屆滿,自那以后發審委工作處于停止狀態。顯然地,這種情形不會持續很久。市場預期深交所即將于12月迎來它自三年前停止新股上市后的第一批上市公司;而股票發行制度改革的另一重要環節——保薦人制——預計亦將于今明兩年之交推出。
市場正在計日以待新的發審委出世,還不完全清楚的,是它將帶來什么。
步步設防與無孔不入
發審委,指股票發行審核委員會,在中國企業漫漫上市之途中,發審委是最后的,也是最具決定意義的一站。《證券法》規定了發審委作為股票發行上市的最終審核人的法律地位。它是股票發行上市采用核準制的標志之一。
1999年9月16日,中國證監會發布了《中國證券監督管理委員會股票發行審核委員會條例》,詳細規定了發審委的組成方式及職責。發審委由中國證監會的專業人員和所聘請的會外的有關專家以及社會知名人士組成,共計80人。中國證監會首席稽查、中國證監會首席律師、中國證監會首席會計師、上海證券交易所總經理、深圳證券交易所總經理是發審委當然委員。其他成員分布如下:國家宏觀調控部門的專家8名、專業經濟管理部門及其他有關部門的專家8名、中國證監會的專業人員15名、證券交易所的專家6名、國有銀行的專家5名、中華全國工商業聯合會的專家1名、中國科學院、中國社會科學院等科研單位的專家5名、中國證券業協會、中國注冊會計師協會、中國律師協會和其他有關專業社會團體的專家8名、證券業內專家8名、大學教授3名、社會知名人士5名。
雖然發審委由證監會設立,但發審委的以投票方式“進行表決”所作出的關于股票發行申請的審核意見是最終的。證監會需根據該審核意見核準股票發行申請。對于歷經千辛萬苦,終到了臨門一腳的諸多申請股票上市的企業來說,發審委就是最后一道坎。“公關”這個詞,對企業和發審委成員們來說,并不陌生。
企業公關的對象,并不需要是發審委全部數十名委員,對于企業來說,有價值的目標是參加其股票發行申請審核會議的9或10名發審委小組成員。按照規定,同意票數達到出席會議委員人數的2/3即為“過會”。對未通過的發行申請,發行申請單位可以在一個月內向證監會申請二次上會。對于企業來說,“公關”最重要的前提是,找出這幾名委員是誰。
博弈的另一方是中國證監會。在如何“看好”發審委這個問題上,證監會花的心思不可謂不多,用的辦法亦不可謂不周密。
從法規上講,證監會1999年9月發布的《中國證券監督管理委員會股票發行審核委員會條例》規定,發審委委員“不受任何單位和個人的干涉”;“不得接受發行申請單位、與發行有關的中介機構或者有關人員的饋贈,不得私下與上述單位或者人員進行接觸”;“發審委除當然委員外,其他委員的身份應當保密”。
而在具體的操作上,證監會更是絞盡腦汁。
——在早期,證監會將發審委委員按專業背景分成多個固定搭配的小組。隨后發現,“公關”者如果確定某一名委員將參加某次發審會會議,即可推知參加該會議的所有其他8名成員。于是,證監會改為在每次發審會會議之前從全部發審委委員庫中隨機抽取。
——證監會過去曾提前五日將申請上市的公司的材料送交將參加發審會的委員審閱,后發現這樣多有泄密,于是很長一段時間干脆不提前送材料,而是讓參會的委員們集中到證監會看材料。“上午看材料,下午上會。”一位知情者說。
——為了防止名單泄漏,證監會還曾經搞過一段時間的AB組,即通知兩個組的委員同一天參會,待委員們到了證監會之后才告訴他們要審的是哪家企業。據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投資銀行界人士告訴記者,他甚至遭遇過當天更換上會名單的事情。
證監會如此步步設防,固是職責所在,亦是不得不然。許多防范措施如上述當日看企業申請材料當日表決的做法,顯然已經因為保密的要求而影響到了審核工作的準確性本身。從中亦可見企業“公關”力度之強,“水平”之高。
關于企業股票發行上市時對發審委委員所作的“公關”,目前并無已曝光的案例。但記者問及投資銀行業人士、上市公司人士乃至發審委委員,均直接或間接地指出其事絕非子虛烏有,而通過他們的描述,記者大致能勾勒出企業上市公關在發審委這一最后環節的基本輪廓。
雖然發審委自設立至今不過四年兩屆任期,但對它的游說及“公關”,已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成長為有分工的、專業化和高效率的企業行為。
企業非正式地得到其發行申請即將被審核的通知,一般是在開發審會的兩周前,證監會要求其提供10至12份材料。正式上會前幾天,企業負責人總能接到電話,稱“可以幫助公關”。甚至有的企業還未接到證監會的上會通知,中介機構就打來電話說哪天能上會。
打來這些神秘電話的,在業內被稱為“中介公司”,其身份隱秘自不待言。《財經》雖多方努力,卻未能與其作親身接觸。
一位投資銀行界人士告訴記者,“中介公司”和企業的合作有多種方式。實力強的“中介公司”,前期只收公關費,不收中介費,由于承擔了風險,所以企業申請獲批后,利潤亦較豐,據說低則數十萬元,高則二三百萬元。但亦有“中介公司”不做“全套服務”,只提供上會的委員名單,“工作”則由企業自己去做。據說,“比較負責”的“中介公司”對資質不好的企業加倍收錢,并且說清楚錢花在什么地方。由于“中介公司”一般與企業簽訂財務顧問協議,企業的這筆支出在賬上一般查不出來。
這些“中介公司”的能量有多大?
一位投資銀行業人士告訴記者,他們做主承銷的一家企業上會當天,證監會臨時換了四位。“但是一大早我們就知道消息,和他們取得了聯系。”他說。
“充分理由”
盡管對于“公關”的傳說沸沸揚揚,企業與投資銀行界對于發審委的主要抱怨卻不在此,而是發審委的審核標準“不統一”。
比如說,一家大證券公司投資銀行部人士對記者說,他不能理解為什么其他兩家相同行業的企業能“過會”,而他們所承銷的該行業“領頭公司”卻不能“過會”。
類似的指責屢見不鮮,其可靠性難以證實。事實上,記者在采訪中詢諸發審委委員,他們大多表示,“過會”的企業,很難說沒有“漏網之魚”,但被否決的企業,則肯定有被否決的“充分理由”。
他們所列舉出來的理由,因涉及的申請上市公司不同,可謂千差萬別。
比如說,一位委員告訴記者,他之所以對一家業績不錯的公司投了反對票,是因為該公司的股權設計中含有其外資股東對增資擴股等重大問題有一票否決權,中方股東對企業的實際控制力受到限制。這位委員還對另一家有海外投資機構為股東的企業上市申請投了反對票,理由是該海外機構如果在公司上市后套現,將對公司產生很大影響。“這些都是影響公司長期發展的潛在風險。”這位委員說。
據說,還有一家企業被否決的主要理由是,所處的行業市場空間太小,盡管該企業當前盈利能力“還可以”。失望的企業一度稱要訴訟。但投下反對票的一位委員并不后退,“我們有保護投資者利益的權利”。他對記者說。
對于哪些是應該由企業及投資者自行判斷并自行承擔后果的商業決定,又有哪些則處于發審委委員們“保護投資者利益”的職責之內,分歧不僅存在于企業與發審委委員之間,有時也存在于發審委委員們之間。
一位發審委委員告訴記者,發審委委員背景不同,專業水平也參差不齊,但“過會”與否有時就在于一票之差,“這里面確實有偶然性”。
一位發審委委員則認為,合規性審核是主要的,但發審委工作不能限于此。他稱,中國股市法律體系不健全,投資者的風險意識不同,有些企業利用上市的機會套錢。“所以實質性審核不能少”。
另一位發審委委員的觀點與此相似。他告訴記者,股票發行的注冊制,并不只是做合規性審查,“其實不管哪個國家,嚴格監管都需要實質性審核”。實質性審核的核心理念是信息披露,其主要標準是正確、合理、完備。對于轉型經濟的企業來說,越嚴格的市場監管對市場發展越有利。
一位投資銀行界人士則認為,部分發審委委員“將審批制的觀點帶入發審委”。他認為,發審委委員中,來自政府部門和高校的多,來自市場的少,相當一部分委員對企業運營中的問題不太了解,但他們既站在監管者角度,又站在市場角度,希望替中小投資者把關,對行業前景、行業競爭程度非常關注,怕競爭激烈導致業績迅速滑坡。一份被業界傳說的審核意見——“請說明企業在行業競爭中還有哪些新產品開發和營銷的手段”——可能即是出于此一心態。
“但這些問題都應該交給投資者自己來判斷。”這位投資銀行界人士說。
孰是孰非?發審委進行實質性審查的邊界在哪里?發審委委員們的自由裁量權應止于何處?
在發審委制度建立之前,企業股票發行采用的是“總量控制,限定家數”的額度制,A股發行審核分為預選和審批兩個階段。預選階段地方政府或國務院有關產業部門在下達的指標內推薦預選企業,證監會發行部受理后,將申報材料分送國家計委和國家經貿委,分別就基建或技改項目的可行性、相關批文的合規性,以及是否符合國家產業政策征求意見。兩委認為符合條件的,證監會才同意企業正式申報材料。隨后進入審批階段,由證監會發行部審核,并出具書面反饋意見。企業和中介機構按照反饋意見修改材料,發行部審核合格后,提交由國家有關部門代表、社會有關專家、中國證監會和證券交易所有關人員組成的發行審核委員會審議并表決。投行人士稱,由于采取額度制,拿到額度的企業基本就可以上市,當時的發行審核委員會幾乎沒有提出過否決意見。
據報道,自發審委于1999年設立后,2000年發行被否決的企業總共有15家,2001年為7家。2002年,“企業一次過會率約50%,二次過會率70%左右,總體過會率達到83%,也就是說在發審委這個最終環節被否決的只有百分之十幾。”一位發審委委員告訴記者。
精簡、問責與透明
按照一份截至8月14日的數據分析:深滬兩市共有541家上市公司公布了2003年半年度業績報告,加權平均每股收益為0.1495元,同比增長43.75%,而已公布半年報的51家2002年以來上市的新股加權平均每股收益卻只有0.1189元,比市場平均水平低20.47%,加權平均每股經營現金流同比下滑高達57.89%。雖然發審委無須對此負責,但新股業績集體性地表現不佳,是一個令其感到尷尬的現象。
事實上,在保薦人制(保薦機構即證券公司們向中國證監會提交推薦文件之日起,保薦機構及其保薦代表人承擔相應的責任)即將出臺的背景下,如何找到一個發審委與保薦人制共存的空間,亦是當前的主要話題之一。一位投資銀行界人士表示,如果發審委和保薦人制度不一起改,仍然是新瓶裝舊酒。更激進的提法是,隨著保薦人承擔責任,審批權力也應該下放,應將核準制改為注冊制,由交易所進行合規性審核。
對這些問題的答案,事實上,最終將取決于含發審委改革在內的股票發行上市制度整體的改革思路與進程。在這一改革的日程表得以推進之前,目前可期的具體步驟,較少爭議的,首先是提高發審委工作的透明度,避免暗箱操作。
“就等著新條例出來。”一位發審委委員對記者說。他指的是新的《中國證券監督管理委員會股票發行審核委員會條例》。該條例據稱已經上報決策部門,可能即將推出。
“發審委委員有可能縮減到25人,由證監會內部人士、外聘專職人員和非專職人員三部分構成。每次審核的委員是6人,給委員的審核費可能大大提高,而不是以前的兩三百元,因為這樣一來占用會外委員的時間將增加,可能從一個月一兩次增加到每周一次,而且如果實行問責制,委員將承擔責任。”這位發審會委員告訴記者。
一位發審會委員說,目前,只有瑞士實行了問責制。在多數國家,類似發審委的上市審查機構成員都有自由裁量權,但會作一系列安排,以約束其道德風險。一位香港聯交所上市委員會委員告訴記者:委員的誠信和專業資格非常重要,廉政公署可以監督委員。據悉,香港上市委員會的人員有25人,其中交易所6人,上市公司6人,市場人士6人,交易所或結算所行政總裁是當然委員,還包括來自投資機構的代表。委員會分為兩個組,每組十幾個人,法定出席人數是5人。企業上市的材料一般在四天前送給委員,“基本上需要委員全部同意才能通過”。
11月10日,證監會主席尚福林發表講話,強調要進一步完善和規范發行程序稱,“主承銷商推薦、發行審核委員會審核的核準制……仍然帶有較強的行政色彩,缺乏發行公司質量的市場化約束。因此,完善和規范發行程序的基本目標,是逐步強化市場化的風險分擔和約束機制,減少乃至消除行政權力的介入。作為實現這一目標的第一步,要改革發審委制度,強化對發審委活動的社會監督,實行保薦人制度,以市場主體約束逐步取代行政約束。”
11月14日,記者了解到今年證監會對發審委委員們的問卷調查結果。在回答是否愿意繼續擔任委員一職時,大多數委員的回答是“均可”(三個選擇是“愿意”、“不愿意”、“均可”);大多數委員認為,在行使自由裁量權時應由證監會出備忘錄,即對有爭論性的問題及時補充有關規定;對于典型的問題要有判例。大多數委員同意公開身份,并在表決的時候作記名投票。對于“公關”,有的委員認為,程序化的溝通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