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興安嶺,一片大森林”——提起大興安嶺,很多成年人就會想起小時候聽過的這首老歌,模糊的印象是它的方位在東北,山脈很大,森林茂密,人跡罕至。
然而,2003年9月中旬,當記者隨“中華環保世紀行”采訪團穿行在大興安嶺林區,已很難見到高大而茂密的成片森林。“高高的興安嶺、一片大森林”的感覺怎么也找不到。
大興安嶺的未來會怎么樣——對中國最大的林區來說,這似乎是一個十分唐突的問題。然而,這個問題,不僅早已存在,在今天已相當緊迫、突出。
往事與光榮
與人們印象中有所不同的是,大興安嶺絕大部分位于內蒙古東北部,自西南向東北綿延千余公里。整個大興安嶺山脈面積為22萬平方公里,比江蘇、浙江之和還大。山脈很長,卻并不高峻,大多是海拔數百米的渾圓山體,在西北、西南山區的人眼里,很有些稀松平常。但這里的森林則是誰也無法輕視的,有資料說,木材蓄積量至今仍占全國的1/6之多。
從林業上看,大興安嶺大體分三部分,最大的是由內蒙古森林工業集團管轄的內蒙古大興安嶺林區,面積10.6萬平方公里;次為8.35萬平方公里的黑龍江大興安嶺地區;再就是地方林區。其中,黑龍江的大興安嶺地區十分特殊,它位于山脈的東北坡,跨黑龍江、內蒙古兩省區,在行政上歸黑龍江管理署,行署所在地為加格達奇,但作為林管局又是國家林業局的直屬森工企業。故有“黑龍江的行政、內蒙古的版圖、國家林業局的企業”之說。
大興安嶺氣候異常寒冷,歷史上人煙極其稀少。直到建國前夕,整個大興安嶺都是連片的原始森林。莽莽林海孕育著繁多的野生動植物,掩埋著豐富的礦藏,包裹著數不勝數的美景奇觀。
新中國成立后,國家建設急需大量木材。1952年,內蒙古大興安嶺林區首先拉開開發大幕。內蒙古森工集團劉振國書記回憶說:“當時國家建設和抗美援朝都需要大量木材,林管局一成立就‘邊生產邊建設、先生產再生活’,伐木工人開進林區就支起帳篷干活,那時沒有公里、鐵路,工人把伐下的樹木放入河中,木材就順河漂進嫩江,再由嫩江撈上岸運走。”
他回憶說,當時工人很苦,但干勁大,撈木頭的工人猛喝一瓶酒后,才能跳進冰冷刺骨的江中干一陣,為此,國家特批這里的白酒敞開供給。
20世紀60年代,更靠北的大興安嶺地區進入開發。1964年,鐵道兵開進。據說,為修筑大興安嶺的數百公里鐵路,鐵道兵付出了巨大犧牲,平均每公里犧牲一個鐵道兵。鐵路的貫通,使大興安嶺地區的開發全面鋪開,難以計數的木頭從大興安嶺源源不斷地運往祖國各地。
在此后幾十年中,大興安嶺為國家做出了巨大貢獻。內蒙古森工集團先后開發了6.69萬平方公里的森林,累計生產商品材1.62億立方米,將近全國林業提供木材總和的3%,上繳利稅費及各種社會公益性投入120多億元;黑龍江大興安嶺地區累計為國家提供木材1.1億立方米,占全國林業提供木材總和的2%,平均年產量占全國國有林區年提供商品材的10%,上繳稅費36億元。
陷入“兩危”
大興安嶺開發后的相當長的時間里,人們對自然規律認識甚淺,根本沒有“永續利用”的概念,對森林基本抱著“可勁兒”砍伐,而不顧其新生能力的態度。和全國幾乎所有林區一樣,大興安嶺走的是過量采伐、過度利用的路子。
隨著樹木成片成片地倒下,整列裝滿木頭的火車晝夜不停地駛出,大興安嶺的森林資源急劇減少。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森林資源危機首先顯現。
黑龍江大興安嶺地區表現得尤為深重、突出。1964年到1997年,其木材蓄積從7.2億立方米減少到5.2億立方米,減少了27.8%;可采的成過熟林蓄積從5.2億立方米減少到1.6億立方米,銳減了69%,現有資源大部分是不合適采伐的中幼林;森林覆蓋度更是猛降。南部林緣已北退140公里,而大興安嶺地區南北長不過365公里,年均減少林地4000公頃。該地區的圖強林業公司副董事長耿久祥告訴記者:“過去二三十人的班組在一個山作業可采四、五年,現在三四個人的小工隊,一年就要換好幾個地方。”
相對于黑龍江大興安嶺地區的大會戰式的全面鋪開的開發,內蒙古森工集團的漸進式開發對資源的破壞速度就慢了一些,北部34%的森林尚未開發,現在已是全國最大的連片原始森林。盡管如此,它也未能避免資源危機的到來。隨著北部全面禁伐,已開發過的南部林區基本上是不宜采伐的中幼林,成過林已蹤跡難覓。
另一方面,長期的計劃經濟體制使當地的經濟以木材生產為中心,“獨木經濟”支撐著整個林區社會。因此,當可采的林子越來越少、采林的成本越來越高的時候,“經濟危困”又緊隨資源危機來到,襲擊了包括大興安嶺在內的所有林區。
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大興安嶺林區經濟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工資拖欠、人才外流、生活困難、發展無門、職工大量下崗,此類現象在整個大興安嶺非常普遍。以大興安嶺地區為例,1997年,經濟滑入谷底時,虧損高達1.2億元,職工工資累計欠發3.9億元。
資源危機,經濟危困。時至今日,這有名的林業“兩危”仍像枷鎖一樣,緊緊套在大興安嶺的身上。
生態危機顯現
歷史上,大興安嶺的鄂倫春等少數民族,以原始的狩獵生產方式與這片森林和諧共處。這片森林也像一個綿亙數千里的巨大屏障,抵御著西北利亞寒流、蒙古高原旱風的東襲南侵,松嫩平原、呼倫貝爾大草原、華北平原因此成為肥沃的人類家園。
正是有了這道天然屏障,松嫩平原、呼倫貝爾草原的氣溫較同緯度的其他地方高出1~3攝氏度,無霜期長15天,年降水量多100毫米。這些因素對農牧業生產有利,對減緩草原沙化非常關鍵。
大興安嶺林區還是黑龍江、嫩江的水源涵養地,它護衛著松軟的黑土地不被雨水沖刷走。專家測算,僅涵養水源效益,每年可達54億元之巨。
實際上,生態效益遠遠不止這些。但是,森林在維持陸地生態系統中的主體作用,長期以來不為人們所認識;而大興安嶺的此類生態效益也是人們今天才意識到的。當多取少予、甚至只取不予的掠奪式采伐持續幾十年之后,大興安嶺大森林與人類的和諧被嚴重顛覆,大自然開始以自身的規律無情地報復人類當初的無知。
大興安嶺的森林采伐以黑龍江大興安嶺地區最為過量,生態危機也是這里最為突出。其南部林緣已大幅度北縮,東南部出現了無植被庇護的三角形干旱、半干旱地帶;水土流失面積由1986年的1.4萬平方公里,增加到2002年的2.27萬平方公里,占全區總面積的27.4%。水土流失使耕地資源遭到破壞,更使國土資源損失嚴重,中俄界河黑龍江主航道(國界線)向我國一側移動,其中黑龍江省塔河縣某段與1956年比,國境線已后退200多米,最多處達500米。黑龍江上游開庫康至歐浦段170公里林緣平均比建國初后退3公里。罕見的霜凍冰雪、高溫天氣也先后出現,2001年4月7日還首次出現了嚴重的沙塵天氣;2002年又出現了連續數月的春旱連夏旱,程度之重,歷史罕見。
此外,生物多樣性銳減,越來越多的常見物種呈現珍稀、瀕危狀態。1998年,嫩江流域發生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災,將大興安嶺的生態危機推向極至……
大自然以極端的方式反復警告,人們對森林在生態中的基礎作用終于開始覺悟。1998年大洪水過后,國家作出一項重大決策:自2000年10月起正式實施天然林保護工程,規劃11年投資968億元,對分布在17個省市區、占全國69%的天然林進行保護。
幸運的是,整個大興安嶺林區名列其中。
要生態還是要經濟
以天保工程等六大林業生態工程為標志,中國林業已經開始發生重大轉折——由以木材生產為主向以生態建設為主轉變。
毫無疑問,在嚴重的生態危機面前,人們對生態的需要已取代木材,成為第一需要。
黑龍江大興安嶺地區行署專員、大興安嶺林管局局長王忠林對記者說:“大興安嶺僅納碳貯碳就為國家每年提供68億元的價值,森林制氧的效益值每年35.44億元,涵養水源效益值每年54億元,僅此就相當于每年木材效益(15億元)的10倍多,因此,大興安嶺應定位在生態上。”
王忠林進一步闡述大興安嶺“生態優先”的理由:這里的主要樹種是興安落葉松,由于自然和立地條件差、生長期長,營造、經營人工商品林每公頃一個輪伐期虧損2122元,且興安落葉松材質差,應用面越來越窄,現已基本退出了枕木、電柱、橋梁等主要應用范圍,因此在此地發展商品林基地很不經濟;這里氣候惡劣,土壤瘠薄,生態環境脆弱,一旦破壞,很難恢復;如果大興安嶺沒有了森林,西伯利亞寒流的長驅直入將使松嫩平原、呼倫貝爾大草原的農牧業生產受到嚴重制約,東北糧倉有不保之虞。
內蒙古森工集團劉振國書記也持類同觀點。他說:“大興安嶺應該定位在生態建設上,應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搞公益林上;這里寒冷的氣候使樹木成材至少需要60年,所以靠商品林過日子行不通。”
但一個誰也繞不開的問題是:搞生態,誰來投資?這么大的一片森林,管護本身是一筆不小的成本,撫育的成本更高。更突出的是,歷史形成的林區“獨木經濟”,使林區社會幾乎所有的人、機構歸根結底都以“吃木頭”為生,不把他們從中轉移出來,搞生態就是一句空話。
作為全社會都受益的生態建設,國家有責任投入自不必說。但在目前的條件下,完全依靠國家投入可能性很小。換句話說,沒有林區自身足夠的經濟基礎,單純的生態恢復不過是一句空話。
突圍之路何在?
同所有林區一樣,大興安嶺林區是一個自成體系、有高度獨立性的小社會。它先有林場,然后以場定居,圍繞木材生產,形成了公檢法司、科教文衛、工商物價勞動等配套成龍的社區。用林區人的話說,是“除了銀行、稅務,其他五臟六腑都是林業自己的” 。
正因都是林業自己的,整個林區社會甚至邊緣農業人口,都把生存維系在木材生產這個“獨木舟”上。森工企業只管按上級劃分的指標完成砍樹任務,國家則依據各自產量劃給資金;林區直接和間接“吃木頭”的人群,再以各種方式和渠道,從砍樹的總收入中切出自己一份蛋糕。如此年復一年,封閉循環。
大興安嶺要定位于生態、進行經濟轉型,就必須把當地人口從“木頭經濟”中解脫出來,使他們告別砍樹,并能生活下去,進而生活得更好。
但是,長期的計劃經濟和林區的相對獨立、封閉,使大興安嶺的人們在這個轉移的過程中步履異常沉重。內蒙古森工集團莫爾道嘎森工公司太平林場的負責人李春森對記者說:“長期以來,職工眼里只有木頭,看不到其他東西,突然要停止砍樹,一時大家不知道怎么辦。”
李春森認為,大興安嶺除了木材資源,還有豐富的林下資源,看不到這一點,無異于“抱著金碗討飯吃”。比如,比之農民的狹小土地,林業工人動輒人均數十公頃林地,狐、貂、鹿等森林養殖大有可為,珍奇藥材、蘑菇木耳等森林種植琳瑯滿目,原始森林、火山熔巖、北國風光、民族風情等可以開發森林旅游。
可是,計劃經濟的慣性思維,讓不少林業職工沒看到天保工程帶來的機遇,反從中找到了等靠要的理由。有的職工對記者說:只要國家需要生態,就會給錢,10年后(天保工程工期10年)還得給。
思想觀念的僵化守舊,比之資金的匱乏、社區基礎的薄弱等,更直接地阻礙著林區的經濟發展,已經成為林區轉軌的最突出的制約。林區轉軌的成敗,說難極難,說易極易,都歸到了觀念一途。
這是所有林區的難題,更是大興安嶺的必須越過的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