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四合院正在消失
2003年歲末的一個清晨,被媒體稱為“堅定的胡同保護者”的華新民女士給記者打來了電話:“今天早上兩點多,東城區南小街竹竿胡同的受保護四合院叫拆遷隊給扒掉了!”
就在前一天上午,她還曾給記者打過電話,當時拆遷公司已經開來了鏟車,要推倒這座北京市明令保護的四合院。在她和附近住戶的共同努力下,這處院子暫時保住了:他們兩次打110報警,并叫來文物局的官員,而這位官員也明確指出,“這處院子屬于受保護的四合院,不能拆。”
然而這處院落最終還是被推土機推平了。“文物局來看過,也照了相,可還是保不住。”附近一位即將搬走的居民感嘆,“他們要人沒人,要權沒權,還要指著區里撥錢發工資,拿什么來保護?”
華新民是一個有著四分之一中國血統的法國人,“在北京的胡同里出生長大”,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近五年來,她以堂·吉訶德般的勇氣和執著,為保護北京的胡同和四合院而奔走呼號。
她在接受采訪時告訴記者,據史料記載,原來北京共有大小胡同2800余條,拆到最近這一兩年,只剩下了1400多條。
“我是從1997年開始關注北京的四合院保護的。”華新民告訴記者,剛開始,她只是從文化的角度來看待北京的舊城改造和拆遷,關注的視角是保護作為歷史文化遺產的北京古都。
“然而近一兩年來,我認識到,要保護文化遺產,就必須依靠法律。”華新民說,“當受保護的四合院同時又是私人產業時,它便不僅僅是一個文物保護的問題,更涉及了重大的法律問題。只要保護了公民的財產權,文物同時也就保住了。”
《拆遷條例》:天平失衡
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年多,曾經家住東城區東華門大街62號的居民袁德安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情景:“去年8月24日中午12點,南池子地區的拆遷總指揮帶著三四十人和兩輛鏟車來到我家,剛說了幾句話,幾個拆遷方的人就把我從屋里拽出,緊接著,他們用準備好的磚頭、木棒朝屋內亂砸。砸完后搬出來一部分家具,鏟車在幾分鐘之內就將整個房子鏟倒。”
袁德安說,拆遷方來了許多人,馬路兩邊還有穿迷彩服的小伙子站崗,在幾分鐘將房屋鏟倒后,“總指揮”一揮手說“撤”,這些人就迅速離開了。
“這叫強拆一家,嚇走百家,”一位目擊了整個強拆過程的居民后來告訴前去采訪的媒體記者。從袁德安被強拆的第二天開始,南池子陸續被嚇走了300多戶,很多居民流著眼淚與拆遷辦簽了協議。
然而,不是所有的居民都這樣軟弱。很多被拆遷居民引用了《憲法》、《土地管理法》、《合同法》、《民法通則》中的大量條文,來證明自己對所居住房屋和房屋所占土地的使用權,擁有“直接支配、并排除他人干涉的權利”。他們甚至還援引《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226條來證明這些強制拆遷的地方政府犯下了“強迫交易罪”:“構成此罪的客觀行為表現為買賣與否、買賣時間、價款、買受與賣予對象這些交易的確立因素都被強迫接受的。”
可是拆遷的另一方,無論是頒發“拆遷許可證”的拆遷管理部門,還是實際執行“暴力拆遷”的拆遷隊,卻始終堅持自己是在“依法行政”——他們所依的“法”就是國務院批準通過的《城市房屋拆遷管理條例》。
以“國務院第305號令”形式下達、并于2001年11月1日施行的《城市房屋拆遷管理條例》(以下簡稱《拆遷條例》),其第十六條規定:“拆遷人與被拆遷人或者拆遷人、被拆遷人與房屋承租人達不成拆遷補償安置協議的,經當事人申請,由房屋拆遷管理部門裁決。房屋拆遷管理部門是被拆遷人的,由同級人民政府裁決。……當事人對裁決不服的,可以向人民法院起訴……訴訟期間不停止拆遷的執行。”
第十七條規定:“被拆遷人或者房屋承租人在裁決規定的搬遷期限內未搬遷的,由房屋所在地的市、縣人民政府責成有關部門強制拆遷,或者由房屋拆遷管理部門依法申請人民法院強制拆遷。”
在此規定下,行政機關堂而皇之地被授予強制性的拆遷權力,與被拆遷戶構成一種命令與服從、管理與被管理關系,對“釘子戶”實行強制性拆遷也就變得順理成章了。
于是,愈演愈烈的拆遷沖突,最終把矛盾焦點集中到《拆遷條例》上。不僅百姓對之深惡痛絕,專家學者們也提出了諸多批評。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王衛國告訴記者,《拆遷條例》在法院裁判之外,設定政府可直接行使強制拆遷權,甚至有些地方把強制拆遷權授權給開發商。這項法規實際上對各級政府無限擴權、運用公權力侵奪私權利起到了示范作用,它不能規范拆遷秩序,保護公民權利。
北京晟智律師事務所律師高智晟從另一層面上闡述說,拆遷人和被拆遷人的合同簽定過程,實質上是民事合同的訂立過程。我國《合同法》第四條有明確規定:公民有自愿訂立合同的權利,任何組織和個人都無權干涉。“任何有法律文明的國家,行政權力都是絕對不能涉足這塊領域的。”他說。
法的悖論
高智晟律師還從法理上對《拆遷條例》的違法特征進行了分析。
“它違反了《憲法》,違反了《民法通則》,違反了《合同法》。”高律師一口氣點了三個違法。“《憲法》明確規定:公民的財產權利只能由基本法律來界定,而基本法律的制定主體只能是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因此《拆遷條例》在基本法律的層面上是違法的。”
他具體闡述說,當代中國法律的立法體制和法的效力體系,大致可以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層次,是憲法,它是國家的根本大法,是一切法律法規的母法;第二層次,是基本法律,包括刑法、民商法、行政訴訟法等,也包括文物保護法。這些基本法律的立法權限,在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第三層次,是行政法規和行政規章。其中行政法規的法律地位和法律效力次于憲法和法律,而更次之的則是國務院所屬各部、委在本部門的權限范圍內發布規范性的命令、指示、規章和實施細則,統稱為“行政規章”。
他認為,中國的法律嚴格遵守“下級服從上級”的原則,基本法律不得與憲法相抵觸,各類行政法規不得與憲法、基本法律相抵觸。基于此,《拆遷條例》屬于行政法規,其法律效力低于《憲法》、《合同法》與《民法通則》,當它與這些根本大法、基本法律發生沖突時,其本身就已經失去了合法的存在基礎。
然而,在現實中,卻是強制拆遷屢屢發生,而被拆遷居民提起的訴訟又被屢屢駁回。根據部分被拆遷居民提供的統計數據,從1995年至今,北京市已有2萬多人次提起行政訴訟,被各級法院以“不予受理”、“不予立案”的方式駁回。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甚至還在1995年出臺了一個專門的“106號文”,對多種因拆遷事由引發的行政訴訟,一律規定為“不予受理”。
一位多年從事行政訴訟案件審理的基層法院法官向記者透露:在現實的司法審判領域,“有專門法就依據專門法”已經成為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而“下位法服從上位法”卻只停留在原則上。具體到拆遷訴訟中,“既然有國務院頒布的《拆遷條例》,那我們在審理這類案件時,就以《拆遷條例》為準繩。”
他同時表示,《拆遷條例》中的許多規定確實“過分”,尤其是其中的第十六條規定,“訴訟期間不停止拆遷的執行”,“合法”地授予了行政機關以強制性拆遷權力,變相剝奪了人民法院的執法權,從而減去了法院監督這一環節。
北京大學法學院副教授、行政法專家沈巋指出,我國的基本法律不夠完善,很多法律只有原則性的規定,缺乏具體、可操作的實施細則。這樣就給了政府部門通過制訂“專門法”(包括法規、規章),來謀求本部門利益最大化的機會。究其實質,則是(行政)權大于法、行政干預司法的“老病根”在作怪。“在行政權力面前,中國的司法獨立性,至少是值得懷疑的。”他說。
具體到拆遷領域,由于很多強制拆遷蘊含著巨大的商業利益,執行部門往往利用法律法規的不完善,以保護自身利益為著眼點,來對法律法規進行解讀,甚至歪曲和濫用。(參見輔文《危改之秘》)
清華大學法學院行政法專家于安認為,北京市的舊城改造與拆遷,反映出了我國法律體系存在的兩大漏洞:一是在立法層次,即政府部門在制訂行政法規、行政規章時,缺乏嚴格的把關,有時甚至出現“非常低級的錯誤”,為非法行政、濫用行政權力開了口子。
其二在執法層次。某些法律,比如說《拆遷條例》,就因為得到地方政府的支持,而成了當前‘強勢法’的典型代表。而有些基本大法,包括《合同法》、《民法通則》,因為不能為這些部門所用,就被棄置一邊。
“國務院《城市房屋拆遷管理條例》的起草、出臺和實施的過程,實際上就是我國基本法律與行政法規相沖突的過程,也是我國法律體系存在嚴重漏洞的一個突出反映。”于安表示,“法學界現在能做的,就是嚴格把住立法這一關。一方面要杜絕法律法規之間彼此抵觸現象的出現,以免被某些部門用來作為非法行政的借口;另一方面,要提高立法的效率,理清法律效力層次,將那些與‘上級法’相違背的行政法規盡快修改、廢止。”
“目前來看,執法環節是我們面臨的最大的現實問題,而立法環節則是解決問題的根本所在。”于安告訴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