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水之陽

楊盛龍

一個民族的起源發展，往往與一條河流相聯系。

一條小小的酉水，河畔一個小小的古酉陽縣。酉之水，酉之陽，河小，縣小，卻關聯著一個土家民族。

酉水發源于湖北宣恩縣，沿湘鄂渝交界南流，在八面山下折轉向東，流經里耶、保靖、王村，到沅陵匯入沅江。

土家族聚居區在酉水流域及其以北地區，包括澧水、清江流域以及烏江中下游地帶直到長江的山區。這片山區就是武陵山區，北接巫山，南臨辰水。

二酉藏書世外桃源

酉水東流到湖南省永順縣境內接納猛洞河處，有土王古都——王村。

漢高祖五年(前202年)，在王村設立酉陽縣治，因位于酉水北岸陽坡而名酉陽。王村古鎮素有“楚蜀通津”、“酉陽雄鎮”之稱。

那時的酉陽縣，轄今湖南省的永順、龍山、保靖、古丈縣，重慶市(原四川省)的酉陽、秀山、黔江、彭水，貴州省的沿河、印江、思南、德江、務川等縣，相當于今土家族聚居區的一半縣份。

酉陽相當長時期是個“大地方”。宋代，酉陽改為州，治所遷到鐘多鎮。清代以后，酉陽或為縣，或為直隸州，后來是行政專員公署所在地，管轄七八個縣，所以又稱酉州。

古酉陽行政區劃長期歸楚漢湖湘管轄，與湘西、鄂西、黔東北同屬武陵山區地理單元。戰國屬楚，漢代隸武陵郡(郡治在今常德)，南北朝時為沅陵郡，隋置巴東郡，唐屬黔中道，明清以后隸屬四川省，與周邊十幾個骨肉縣分別屬于不同的上級領導。然而，他們距省會成都1300多公里，婆婆管轄鞭長莫及，求爺爺告奶奶天長路遠，電視屏幕映出的是湖南的節目，百姓錯把湖南的省長當作他們的省長。而今酉陽劃歸重慶直轄市。

酉水、酉陽地名很小，“二酉藏書”典故卻名聲很大?！掇o源》援引《太平御覽·荊州記》：“小酉山石穴中有書千卷，舊云秦人避地隱學于此?！眰髡f秦代京都一群儒生為避焚坑之禍，負笈遠逃，取道洞庭，逆沅江，溯酉水，將詩書千卷藏于酉水山洞，隱居山中，鑿渠墾田，且耕且讀，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后來，這些詩書得以重新流傳于世。

古人以“學富五車，書通二酉”指博覽群書、學識淵博，“書通二酉”一語即來自“二酉藏書”。今北京海淀圖書城就有一家書店，為了標榜自己圖書豐富、博學淵源而名叫“二酉堂”。

“二酉藏書”在酉水的什么地方?后世有人認定，藏書處在沅陵縣城西的酉水匯入沅江處的二酉山，石山洞口樹立四塊石碑，上刻“古藏書處”四個大字。

但無獨有偶，酉水上游折向東的拐角處小支流盡頭，是從宋代起設酉陽州、縣治所的鐘多鎮，縣城西北大酉洞石壁上刻太古藏書”四字，縣城南二酉洞石壁上刻有“二酉藏書”四字。這就發生“二酉藏書”究竟在酉(水)之頭還是酉之尾的爭論。

“酉頭說”者言，古時沒有公路鐵路交通全靠舟楫之便，沅酉交匯江口船只往來，將禁書藏在那樣的地方保險么?“酉尾說”者稱，“大隱隱于朝，中隱隱于市，小隱隱于野”，大地方有太陽照不到的陰暗角落，燈下黑正可避災禍。

其實爭論沒有必要，現代人就有切身體驗，“文化大革命”橫掃一切，戀書者的那些《水滸傳》、《西游記》之類的“封建禁書”，或墻洞，或豬圈頂，或山野，哪里就只藏在一個地方?酉尾藏書，酉頭匿典，江流滔滔，融會貫通，不就是“二酉藏書”!

晉代陶淵明作《桃花源記》，描述一處“先世避秦時亂”、世代隱居山中、“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世外桃源。后人在古武陵郡冶常德府不遠處的沅江之濱指定一處桃花源，人工修鑿一處“逃船洞”，認定那兒就是陶淵明記述所在。歷代墨客騷人慕名前往，吟詩作賦，景以文傳，文景輝映，桃花源聞名中外。

然而明清以降，又有人發現酉陽縣城西北大酉洞及其洞內田園酷似陶淵明所描述的桃花源勝境，小洼地四面環山，絕壁難攀，以洞為門出入，好一個與世隔絕的隱居天地!從而認為桃花源在酉陽縣鐘多鎮而非桃源縣桃花源鎮，說桃源靠近常德郡府，緊臨沅江古官道驛站渡口，怎么能是隱居之地?

酉水古鎮龍潭龔灘

現今酉陽土家族苗族自治縣，轄古酉陽縣十幾分之一的地方，處于酉水北來向東拐角之處。酉水南流，烏江北去，兩江夾縫中的山區為現今酉陽自治縣管轄地區。

酉水支流龍潭河畔的龍潭古鎮，古老的石板街沿龍潭河蜿蜒五里，磚木結構的房屋鱗次櫛比，建筑風格獨特。各家為便于防火，以封火磚墻相隔。每家房屋臨街面寬三四米，進深三四十米。當街為鋪面，設柜臺賣百貨，往里分別為起居室、中堂、火塘、臥室等，二層有臥室、貯藏室、書房、繡樓等。河面上時有木船漂過，黝黑的光膀子扳棹撥動一潭春水。沙灘上修船的漢子敲打著船板，不時吼幾聲山野俚語。臨河吊腳樓上，女兒當窗縫繡，居室幽靜，心境如龍潭河水面，在微風中泛起陣陣波紋。春社日，添加臘肉、蒿菜、胡蔥、姜米、大蒜、干豆腐等做成的“社飯”誘人，勾動河邊上戲水的娃兒忘了饑餓的腸胃；用辣椒、姜米、蔥、蒜、黃豆等配制的辣茶，別具一格，沿街飄香。

西鄰不遠，烏江畔有1700多年歷史的龔灘古鎮，依山傍水，木樓鑿石為基，壘石而建，木樓懸空，柱頭吊臨水上，高低錯落，隨河流蜿蜒，無序中顯出有序。沿河一段段光溜溜的石臺階，是河道通往長街的板梯。歷史上，重慶上行的商賈坐鎮小樓，盤點進出貨物和銀兩的手指在算盤上“噼哩啪啦”撥動；貴州來的駕船漢子往來龔灘大站，心里數得出那些臺階的級數。龔灘鎮歷史上是這一大片地區的商業貿易中心，來自重慶、涪陵、江西等地的商賈云集，山區的桐油、茶油、土漆、五倍子等源源出山，沿烏江到涪陵下長江；大宗食鹽、布匹及日用百貨溯水運上，銷往山區各地。繡樓、茶樓吊臨河水上，獨具匠心的萬字格花窗透出古樸、雄奇、幽深，令人叫絕。

酉陽風景美不勝收，如詩如畫的酉水河，百里烏江畫廊，絕壁峽谷阿篷江，古怪神秘的泉河溶洞，神奇誘人。每有游客，當地人都會給講述一個真實的故事，世居北京的一位花甲老人曾小住美洲未被兒子挽留住，游覽酉陽三黛溝時為其景色所動，定居下來，鐵了心不再離開酉陽。

現今的酉陽縣城坐落在一個四周環山的小盆地，泉孔河穿流縣城而過，露天緩流八公里，落人溶洞，潛流地下。每當洪水暴漲時，溶洞消水不及，縣城及大片農田被淹。真是一個隱蔽之地，連水都流不出去，山居之人走出去更是十分艱難。

清酉烏澧溯酉通江

土家一條河，為什么以“酉”名之?

酉，古漢語釋義多種：一、酒器；二、古酒字，加水作酒；三、就，成熟，秀也，八月黍成可為酹酒；四、老，萬物之老也；五、十二生肖屬雞，等等。其中多數與“酒”有關。

按土家族聚居區的地理環境特征，土家人的強悍豪爽性格特點，解釋作“酒”較為貼切。土家人釀酒技術高超，酒文化發達且久遠，海量嗜酒，臨行一碗苞谷燒，酉水駕船酒里行，歸來抱酒壇而眠，行酉臥酒。

“酉”還有二義：地支的第十位；酉時。現在很少有人用天干地支、古記時，很多人不認識“酉”字。關于酉陽縣名的由來，一說因處于酉水之陽坡；一說來源于酉時的太陽。酉時即17時至19時，太陽快要落山。古時，原始森林遮天蔽日，即將落山的太陽光從古木葉縫間斜射進來，照在土司大宅的木板壁上，富有詩意，即以當時情景命名。

古人在記時和屬相上給“酉”的定位既辯證又很有意思，酉時太陽即將落山，酉雞夜半喚日催曉，周而復始。自居易《長慶集·醉歌》曰：“黃雞催曉丑時鳴，白日催年酉前沒。”酉雞司晨報曉，勤勉自勵。太陽每天升起，年年歲歲，春去秋來。土家人世世代代聞雞起舞，戴月荷鋤，追趕著太陽，勤奮勞作。

山高水長，山奇水美。酉水連同鄰近的清江、澧水、烏江、長江，對于土家族是幾條很重要的水系。酉水發源地離清江不遠，清江下游的長陽，是古代巴人的發祥地。秦滅巴，巴人向西南山區撤退遷移，到酉水流域，融合當地土著，以及貴州西部東遷的烏蠻，再接納五代時填進的江西漢人，形成土家族。

土家族沿河而居的一條酉水，連接清江流域以及澧水流域，就是武陵山區北接巫山、長江的廣大土家族地區。

這個獨特的地理單元，歷史上既相對封閉，又相對開放，處于楚漢湖湘文化與巴蜀文化的夾縫中，處于以水路交通為主的長江及其支流清江、澧水、沅江、酉水、烏江水系中，受漢文化影響也頗深。

戰國楚人屈原被流放，涉其東鄰江渚，吟“離騷”、“九歌”，誦沅芷、醴蘭；唐代李白、杜甫等眾多詩人漂流長江南鄰武陵段，“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千里江陵一日還”；劉禹錫受巴人及土家族影響，寫下許多膾炙人口的竹枝詞；現當代，出生在這個地域南端，有著土家族血統的苗族文學家沈從文把湘西獨特之美展示給讀者，土家族畫家黃永玉以他的詩、畫、文特有的奇異、幽默和辛辣藝術風格震動藝界文壇；土家族的擺手舞、擺手歌、打溜子、哭嫁歌、薅草鑼鼓歌，喪歌、跳喪舞、織錦等，更是表達了這一地域獨特的文化魅力。

(題圖：酉水小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