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伯·杜衍·杜陵

王力平

京兆杜氏家族是中國古代歷史上一個綿延幾個世紀、杰出人物輩出的家族。魏晉南北朝以來，杜氏成為聲名顯赫的門閥，在社會政治文化生活中留下了不同尋常的印記。追溯杜氏家族的形成和發(fā)展歷程，對了解中古社會史中的世家大族的發(fā)展史，無疑是大有裨益的。

杜氏在上古為祁姓。祁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古姓。在《國語·晉語》中記載了有關(guān)黃帝二十五子的傳說：

凡黃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為十二姓：姬、酉、祁、己、滕、箴、任、荀、僖、姑、儇、依是也。唯青陽與蒼林氏同于黃帝，故皆為姬姓。對于這一傳說，我們可以從氏族分裂的角度來理解。根據(jù)現(xiàn)代學(xué)者的研究，上古時代(即夏、商、周三代)的姓，最初其實是原始時代的氏族的稱號，比如先秦文獻中的黃帝，可能就是古代氏族部落的首領(lǐng)，因居住地鄰近姬水，所以得姬姓，它的氏族成員就以“姬”為自己的姓。炎帝則因居地鄰近姜水而得姜姓，它的氏族成員也就都以“姜”為姓。同姓意味著屬于同一氏族，有著氏族血緣聯(lián)系，有著共同的氏族祖先。炎、黃之爭，應(yīng)該就是兩大氏族部落的爭斗。“黃帝之子二十五宗”，應(yīng)該理解為姬姓氏族的分裂；所謂“十二姓”，應(yīng)該是指十二個出自黃帝氏族的子氏族，祁姓顯然只是其中之。

“杜”本為古地名，其地在今陜西西安市故杜陵一帶(《左傳·文公六年》楊伯峻注)。在周代，國君在建立宗族的時候，往往賜予土地，這就是所謂“胙之土而命之氏”(《左傳·隱公八年》)，因此，一支宗族往往是與一定的封邑連在一起的。杜氏名稱的來歷即是如此。根據(jù)典籍記載，杜氏為堯的后代，在周代，被封于杜，因此也稱“唐杜氏”。以后由于宗族的世代延續(xù)，杜氏與“杜”這一地區(qū)的關(guān)系也變得十分緊密。這種地緣關(guān)系與血緣關(guān)系的重疊與混合，在當時是一種很普遍的現(xiàn)象。

杜國當時的國君被稱為“杜伯”。在傳世的西周銅器中，有“杜伯鬲”，乃是杜伯嫁女之器，鬲的銘文為：“杜伯作叔祁尊鬲”(參考楊樹達《積微居金文說》)。再結(jié)合《左傳·文公六年》的記載，晉文公的夫人有“杜祁”，這里的“祁”是姓，“杜”則是此女母國的國名。這條銘文也證明了杜國確實是祁姓。

在周宣王時代，杜國與王室的矛盾愈來愈激化，最后杜伯被周宣王殺死(《國語·周語》上)。據(jù)《墨子·明鬼》引《周春秋》說，杜伯的鬼魂在三年后，又將宣王射死，可以想見當時周、杜之間的矛盾是何等尖銳。據(jù)《漢書·地理志》記載：“杜陵，故杜伯國，有周右將軍杜主祠四所。”“杜主”即“杜伯。由此可見，一直到漢代，杜伯仍為后人所祭豐巳。

杜國大約在宣王殺死杜伯后就滅亡了。入春秋以后，就已不見了杜國的蹤影，其族人大概也分散于四方。見于《左傳》記載的，有這樣幾位人物：秦國的杜回，是秦的一位將領(lǐng)。晉國的杜溷羅，曾充任晉大夫韓厥的御手。還有晉太子申生之傅杜原款，平公之宰夫杜蕢等。聯(lián)系《竹書紀年》宣王四十三年“王殺大夫杜伯，其子隰叔奔晉”的記載，晉國的杜溷羅、杜原款等人，應(yīng)該是杜隰叔的后代。在魯國，則有杜橋、杜泄。杜泄是魯大夫叔孫穆子的家臣，后來為躲避季平子之難，投奔了楚國。杜泄生杜綽，綽生段。段生赫。據(jù)《史記》記載，杜赫是著名的秦大將軍，是六國時期與寧越、徐尚、蘇秦、吳起、廉頗齊名的人物。秦漢之際，杜赫的子孫“食采邑于南陽衍邑，世稱為杜衍”。據(jù)《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后來杜赫少子杜秉，官至上黨太守，生南陽太守杜札，杜札生杜周，即漢武帝時期的御史大夫，赫赫有名的酷吏。

杜周(?一前95年)，字長孺。杜周少年時代生長在南陽杜衍(今河南南陽)。根據(jù)《史記·杜周傳》，大約在武帝元朔年間，義縱為南陽太守，發(fā)現(xiàn)了杜周的才干，遂以其為爪牙，委以吏職。漢朝的文吏“能書會計，治官民，頗知律令”，是職業(yè)性行政文官，有較高的社會地位，而欲進入吏途，必先通過官學(xué)或私學(xué)進行基本訓(xùn)練。杜周能夠通過吏途漸漸發(fā)跡，說明他確實是出身于有文化背景和社會地位的太守之家，在南陽杜衍也是有社會地位的名門。至武帝元朔二年(前127年)營建茂陵，又徙各地豪杰富商于茂陵。而根據(jù)漢初遷豪的三項標準——豪杰(或稱“豪俠”、“豪強”)、吏民(兩千石身份的官員)以及“訾三百萬以上”者，杜周一家也在遷徙之列。

杜周遷居茂陵后，正值張湯為御史大夫，權(quán)熾一時。經(jīng)義縱推薦，張湯以杜周為廷尉史。大約在元狩元年至元封二年間(前122～前109年)，杜周為御史中丞，在當時的政治舞臺上扮演了一個相當重要的角色。自武帝外攘四夷，內(nèi)改法度，社會矛盾開始激化，朝廷也一改刑政簡約的做法，大力推行酤吏政冶，以強化皇權(quán)。杜周生逢共時，在以下幾方面顯示了自己的才干：他補充、修訂了當時的刑律，創(chuàng)造了影響深遠的《大杜律》，以后《大杜律》在東漢時仍流行，其地位與群經(jīng)一樣重要。此外，鑒于商人勢力膨脹，通過控制經(jīng)濟命脈來支配政治權(quán)力的情況，漢武帝為抑制商人勢力，同時解決經(jīng)費來源不足的問題，頒行算緡、告緡法。杜周嚴刑治獄，極少從輕處置者，他“分遣御史廷尉正監(jiān)”到各地，“治郡國緡錢，得民財物以億計，奴婢以千萬數(shù)，田大縣數(shù)百頃，小縣百余頃，宅亦如之。國用少饒”(《漢書·食貨志》)。在聚斂財富以廣國用的過程中，杜周的作用也是顯而易見的。

杜周有三子：延壽、延考、延年。漢武帝時，延壽、延考分別擔任河南、河內(nèi)太守。在當時，三河太守是漢王朝中央權(quán)力的重要支柱。加上杜周位居御史大夫，杜氏父子可謂權(quán)傾一時。自漢武帝時期開始，大官僚階層依靠政治關(guān)系發(fā)展家族勢力的現(xiàn)象十分普遍，士人為家族置產(chǎn)業(yè)、通過婚姻建立廣泛的社會關(guān)系翕然成風(fēng)，從而發(fā)展成世卿世祿之家。杜氏家族的情況也如此。杜周父兄子弟在官僚貴族甚至皇室中間建立了廣泛的社會關(guān)系，如杜延年與破羌將軍辛武賢聯(lián)姻，辛氏也是大家族，“數(shù)子皆有將帥之風(fēng)，宗族支屬至二千石者十余人”(《漢書·辛慶忌傳》)。杜氏還與三公有親屬關(guān)系。隨著杜氏勢力范圍愈加擴大，家族的經(jīng)濟基礎(chǔ)也發(fā)生了根本變化，“及身久任事，至三公列，而兩子夾河為郡守，家訾類巨萬矣”(《史記·酷吏杜周傳》)。然而武帝元封五年(前106年)“置刺史部十三州”以監(jiān)察地方，延壽、延考因肆行貨賄，為政酷暴，受到刺史田仁的彈劾。盡管杜周從中極力調(diào)和，但延壽、延考終被剪除。

延壽、延考死后，杜周也一度“中廢”在家，杜氏家族受到沉重打擊。直至昭帝年間，杜延年入仕并逐漸致身通顯，家族聲威才得以重振。

杜延年，字幼公，亦明法律，通過“以三公子吏材有余”的“任子”制度，得補“軍司空”，有《小杜律》傳世。但由于兄弟遭遇挫折，杜延年的仕途較為迂回曲折，他首先作大將軍霍光屬吏，昭帝始元年間因告發(fā)上官父子與蓋主、燕王謀反有功，被封為建平侯。此后得霍光賞識，漸近中樞重務(wù)。宣帝即位后，杜延年又因擁立功封侯益土，增食邑凡四千三百戶。由于“久典朝政，上任信之，出即奉駕，入給事中，居九卿位十余年，賞賜賂遺，訾數(shù)千萬”(《漢書·杜周附延年傳》)。霍光卒后，延年先后為北地太守、西河太守，因選用良吏，捕擊豪強而復(fù)得宣帝信任，總之，在班固看來，延年比其父杜周，“德器自過”，堪稱漢代“名將相”之一。漢元帝時，谷貴民流，西羌叛亂，杜延年長子杜緩以錢谷助軍，前后數(shù)百萬，反映出杜氏家族已經(jīng)擁有相當?shù)慕?jīng)濟實力。

在杜延年功業(yè)始就、家族勢力稍稍恢復(fù)之際，杜氏家族又由茂陵遷往杜陵。杜陵本是秦京兆杜縣，即古杜伯之封國所在地。秦漢之際，杜陵一帶“有戶杜竹林，南山檀柘，號稱陸海，為九州膏腴”，武帝、宣帝都喜歡在杜戶一帶游獵(《漢書·地理志》)。元康元年春(前65年)，宣帝更名杜縣為杜陵，同時將丞相、將軍、列侯、吏二千石。和家產(chǎn)達百萬者遷到杜陵定居，杜延年也應(yīng)在此時以列侯、二干石身份由茂陵移居杜陵。同時遷到杜陵的，還有富商杜陵杜氏和安陵杜氏以及茂陵杜鄴一支。總之，在漢宣帝前后，在圍繞京師長安周圍的諸陵，已經(jīng)聚集了來自不同地區(qū)的數(shù)支杜姓家族，他們或為豪杰，或為富商，其中數(shù)杜周、杜延年父子一支子嗣最為興旺，從此，杜陵杜氏成為歷史上最古老的家族標識之一，后來的京兆杜氏郡望即發(fā)端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