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陽
"管中窺豹",喻其所見之淺也;"涉海探驪",喻其得來之難也。然而,看完不算很厚的《管窺探驪集》文稿,我想到的兩句評價卻是:"文如其人"和"厚積薄發"。
其人者誰?本書作者李明是也。李明是我的同事也是文友,可以說近二十年來,我是他文字生涯的一個目擊者和見證人。看著他由青年而壯年的成長,讀著他由粗放到精熟的文章,我每每有"后來者居上"的欣喜和感喟。
李明下過鄉,參過軍,讀過大學,最后選擇的職業是記者。嚴酷的磨煉和豐富的閱歷,使得他比一般同齡人豁達和深邃;而不懈的追求和嚴謹的作風,又使得他比許多同行沉靜和縝密。他的文章,大事不虛,小事不虞,有感而發,涉筆成趣,清新而不失渾厚,質樸而不失機趣,有時候看似隨意而別出機杼,有時候好像淺顯而自開堂奧。他當過"御林軍",隨同采訪過不少中樞政要,但新聞卻寫得清新雅致,沒有官腔官調,也沒有八股氣。他擅長通訊特寫,尋常事件,尋常人物,一旦到了他的筆下,就變得境界悠遠,風貌粲然。他寫隨筆,小中見大,曲徑通幽;也寫雜談,精微朗暢,條分縷析。寫凡人小事,能夠見微見真,不落痕跡;寫英雄壯舉,能夠至情至性,感天動地。他還具有濃重的理論興趣,多寫新聞論著,把"形而下"的具象感知升華為"形而上"的理性感悟。他的理論文章,不但常常化作一本本獲獎證書,而且還每每引起新聞界同仁的強烈共鳴。識其人者才能知其文,而讀其文后益發識其人。明乎此,"文如其人"并不是對他的謬獎。
文章是寂寞之道。寫作的規律通常是:學而思,思而積,積而滿,滿而作。沒有知識積累,肯定不會有深入思考,而沒有深思熟慮,也必然不會有創作沖動。如果說,所謂靈感就是"長期積累,偶然得之"的頓悟,那么所謂寫作就是"焚膏繼晷,孜孜矻矻"的漸悟。板凳須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句空。沒有修身養性的"參禪"精神,沒有鏤金琢玉的"水磨"功夫,要吃寫作這碗飯,也難。李明愛上寫作并成績斐然,不惟是職業所逼,更是心志所在。他不慕虛華,不逐近利,老老實實地攻讀,認認真真地練筆,讀書務求真知,寫作每有新意。他從不把半生不熟的東西應付文債,也從不把自己粗糙淺陋的作品塞給讀者。這部集子里的作品,都是經得起歲月沖洗,接受過時代挑選的。因此說,"厚積薄發",不只是寫作方法問題,也是寫作道德問題。宋代陳癸論文:"事以簡為上,言以簡為當。"嫩綠枝頭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李明的文集雖然曰"薄",但"薄"中見"厚",著一"簡"字則盡領"春色"矣。
李明長期從事新聞工作。職業要求記者必須是個"雜家"。但他的"雜",不是駁雜無序,不是雜學旁搜,而是"雜"而有文,雜而有專,雜中求博。他比較熟練地掌握幾種文體,比較嫻熟地役使幾副筆墨,寫人寫事,抒情議論,都得心應手,不落窠臼。讀其新聞,可以感到他眼快手疾;讀其散文,可以感到他言懇意切;讀其通訊,可以感到他舉重若輕;讀其論文,可以感到他郁勃深沉。記者的筆應該是豐富多彩的。面對時代之風云,激涌筆底之波瀾,或金針刺繡,或巨刃摩天,或春風拂檻,或鮮花耀眼。既能以金鉦羯鼓寫風云色變的壯麗,也能用錦瑟銀箏傳花前月下的清雅;既能像橫槊踞鞍,千人辟易;也能像歲時伏臘,歡騰四野。黃鐘大呂,可以狀鐵馬秋風塞北;紅牙拍板,可以唱杏花春雨江南。只有掌握了多種語言形式和寫作手法,才能成為"全天候"、"立體型"的新聞記者。李明當了十年廣播記者,采訪和寫作已達到"風行水面,自然成文;信手拈來,頭頭是道"的境界。又當了八年電視記者,編導和策劃,能臻于"筆外有筆,墨外有墨,隨意采取,各入其妙"的地步。這些,既得益他的博學深思和廣采精制,又得益他的結構能力和寫作素養。"留心處處皆學問","功夫不負苦心人",這兩條他都是心領神會、躬行不倦的。
就媒體而言,報紙訴諸以目,廣播訴諸以耳,而電視則是以視聽兼備、聲像并茂的獨家優勢而居于優越地位的。但就媒體記者而言,電視記者又每每是長于圖像而短于思想,長于制作而短于寫作,長于技能而短于智能,長于具象而短于抽象的。鏡頭語言畢竟代替不了筆頭語言,電腦思維永遠代替不了大腦思維。愈是鮮艷的花,花期就愈短。電視是個大美人,但美人往往是最容易遲暮的。而一些電視記者呢,常常耽于其中,陶醉其中,忽視了閱讀和寫作,養成了心浮氣躁、急功近利的習氣。李明的可貴之處,就是他具有一定的自知之明和媒體之明。干廣播,他不間斷給報紙寫稿;干電視,他刻意強化自己的閱讀和寫作。他雖然評上了高級職稱,但又在業余時間繼續攻讀大學功課;雖然當上了評論部副主任,但許多瑣細的文字工作都是親自操瓢。清人魏慶之說過:"學而有余而約以用之,善用事者也;意有余而約以盡之,善措辭者也;乍敘事而間以理言,得話法者也。"讀李明的文章,我們就不難理解,所謂"善用事"、"善措辭"和"得話法",都是勤奮之樹所結出的智慧之果。
新聞工作強調一個"新"字,講求時效和敏捷。但"時效"是個易碎品,"敏捷"是個速朽物,所謂"時過境遷","明日黃花"又是新聞的局限性。李明收集在本書中的文章,大部分屬于新聞作品,彼時、彼地、彼人、彼事,都產生過轟動效應,當時人物看重的是"質";而在今天讀來,"黃鶴知何去?剩有游人處",人們更看重的是"文"。這樣一來,"質勝于文"的一些文章不免就顯得陳舊和淺直了。尤其是他十年前的作品,這方面的缺憾就更明顯一點。這里有時代的局限,也有職業的局限,更有作者的局限。這就提醒我們,在讀書學習和寫作著述的時候,既要注重時代感,還要注重經典性。流行可以炒作,但也易于速朽,惟有經典的東西是炒作不出來和淘汰不下去的。我主張記者要當"學者型"記者,不要當"時尚型"記者。記者要下功夫,尤其要往深處涉足一下中國的經典之河。從膾炙人口的《詩經》,到情致飄渺的《九歌》;從典美博奧的先秦散文,到清俊慷慨的建安風骨;從新制迭出的盛唐氣象,到揮灑自如的宋明小品;從張揚俗趣的勾欄曲家,到流光溢彩的四大名著……真真是瑰寶琳瑯,美不勝收。站到了經典之巔,就能夠精騖八極,神游萬仞,揮纖毫之筆,則萬類由心;展方寸之能,而千里在掌。對此,我們"雖不能之",但理應"心向往之"。我誠摯地希望李明能夠繼續朝著這個方向邁進。
鄧拓先生有句詩:"文章滿紙書生累"。寫文章是最苦累的活計,當書生(包括當記者)也是最費心血的行當。選擇了寫作,就意味著選擇了正義,選擇了清貧,選擇了艱辛。人情練達者不可為,富貴為求者不可為,汩沒天真者不可為,外慕紛華者不可為,馳逐聲利者不可為,順風迎俗者不可為,志氣墮下者不可為,穿鑿附會者不可為,一曝十寒者不可為,好大喜功者不可為。李明務過農,當過兵,最終變成了"一介書生"。他走的是正路,也是一條勞累備嘗的路。令人欣慰的是,他能夠癡心不改,一以貫之,有耿介氣而無市儈氣,有書卷氣而無頭巾氣。有時他也叫喊"累",但他的"累",是累在"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上,是干得其所,累得其所,樂在其所。正因為積二十年之"累",才結出了"文章滿紙"的累累成果。"一分辛苦一分才",這就是李明。
同"文章滿紙書生累"相對偶的下一聯是:"風雨同舟戰友賢"。從1985年同李明的初識,到今天對李明的深知,已近20年。尤其是在電視臺這七八年,朝夕相處,苦樂相攜,道義相砥,我們更稱得上是"風雨同舟"的。其人其文,其言其行,當斯時也,內舉不避親,把這個"賢"字也一并移贈給他,不算為過罷!
文無定法,墨有遺痕;大道無術,攀登有路。李明勉之哉!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