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準是想像出來的。這是李勇先生大作《文化英雄、文學想像和身份焦慮》(《書屋》2001年第9期)的命意之一。他認為顧準“不同程度地被化妝,被抹涂,被傳奇化了”,是“炒作”和“神化”出來的,“這樣的文化英雄絕不是現實生活中真實的人物”,“已經從現實生活中,從歷史的真實中被抽取出來,經過了凈化處理,身上帶上了美麗的光環”。
在缺少英雄的時代,能想像出幾個英雄或在文學藝術作品中塑造出幾個英雄,都是非常值得贊許的。想像也要有現實生活的滋潤,不可能憑空產生。此文不討論這個問題,要討論的是:顧準究竟是真實的人物還是想像出來的人物。我的看法與李勇先生相反,我認為顧準絕對是個真實人物。
李勇先生也認為《顧準文集》是一部學術著作。他還認為“這部以學術文集面目出現的著作到了公眾手中,已經變成了一部敘述顧準文化英雄形象的文學性作品了”。此論令我困惑不解。學術著作怎么變成了文學作品呢?他認為是經過了加工。他寫道:“《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則是顧準與其弟陳敏之通信的節選,其思想深邃,但文字卻很生動活潑,我把它看成是經過加工的顧準的思想自傳。”把任何人的手稿變成印刷品,都多少要做些技術處理,如統一體例,何處用漢字數字何處用阿拉伯數字等。就《顧準文集》中顧準對自己思想的表達而言,陳敏之先生不會作任何加工或節選,他也不可能做這方而的加工。顧準思想的博大縝密,思想表達的精確生動,不僅是不能加工的,也是不能模仿的。顧準的學識、膽識和才情是想像不出來的。顧準是想像出來的在根本上不能成立,是因為許多中國人還沒有這樣的想像力。在斯大林的《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一書還被我們奉為圭臬的時候,顧準論證了貨幣、商品不能廢除,價值規律仍然有效,向其提出了挑戰。早在三十年前,顧準就論定了蘇聯的經濟制度本質上是一種浪費和窒息的制度,關鍵是中央集權,便利了犯法分子和投機家,敗壞腐爛了社會機體,成為蘇聯經濟之癌。請問有幾個中國人有這樣的想像力呢?就顧準的理論思考而言,王元化先生說:“他就比我以及和我一樣的人,整整超前了十年。”李銳先生說:“有關許多根本問題,于我來說,他是先知先覺。”李慎之先生認為,《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是精金美玉般的文章,“往往著墨無多,即已一語破的。后生晚輩嘗鼎一臠,倘能繼軌接武,光大其說,必能卓然成家”。中國一流的學者均如是說,李勇先生認為能夠想像出一個顧準,談何容易。
李勇先生還有一個假設:“從開始全國只訂八冊,到第二年不到一年的時間猛增到3.45萬冊,這中間的戲劇性變化真的是因為有那么多人忽然認識到顧準的學術價值了嗎?說白了,那些擁有一本《顧準文集》的人是否真的讀了顧準的文章?”此論太過武斷。誰也不能說擁有《顧準文集》者都讀過此書,但讀過此書者確實有許許多多人充分認識到顧準的學術價值,被顧準的理論思維所震撼。關于顧準,早就有“炒作”一說,也有“以其遭遇其書亦風靡”一說,我以為都不值一駁。且引錄一些人讀《顧準文集》的印象吧。王元化說:“許多問題一經作者提出,你就再也無法擺脫掉。它們促使你思考,促使你去反省并檢驗由于習慣惰性一直扎根在你頭腦深處的既定看法。”邵燕祥說:“在當代中國確還有先知先覺在,顧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陳樂民說:“如今這本文集,看著看著,竟不禁為之擊節者再,有感于先得我心者再;讀至痛切處甚至禁不住扼腕而嘆。”沙葉新寫道:“我真是驚異,在那風雨如晦、萬馬齊喑的可怖日子里,作者顧準竟然不顧待罪之身,不畏斧鉞鼎鑊,放膽無忌,道世人所喋言, 風標特立,闖思想之禁區,寫出了一篇篇鋒芒畢露、勇猛果敢的論著。”林賢治認為:“一部《顧準文集》,幾乎言必稱希臘,其實所言并非希臘;正如言不及中國實所言全在中國……作為個體思想的最沉實也最具挑戰性的表達,顧準的著述,乃緣于某種現實使命。”似不必再引錄了。總之,人們激賞的主要不是顧準的經歷和遭遇,他畢竟死在北京協和醫院的病床上,有許多人的經歷和遭遇比他更凄涼更慘烈,是他的理論探索震撼著許多人的思想。至于顧準的親屬、朋友、故舊、熟人及與顧準毫無瓜葛的人在文章中也贊賞其人格,筆端充滿感情,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沒有感情的文章能是好文章嗎?這與商業上的炒作風馬牛不相及。
李勇先生有一點說對了,即人們渴望著顧準這樣的思想家(他用的詞是“文化英雄”)。可是當這樣一位思想家出現的時候,他卻認為這是想像出來的,不是真實存在的。還有一點李勇先生說得也多少有些根據,即顧準的學術成就“被有意無意忽略了”。探討評價顧準者主要都是闡述他的學術成就。我說李勇此說多少有些根據,因為還存在著這樣的事實:比如顧準研究了人類政治制度的演進史;他精辟分析了民主集中制;他還對恩格斯的名著《反杜林論》提出質疑和批判等等,對這些方面卻很少有探討和評說。丁東說得對:“顧準是一位尚未得到充分研究而又值得深入研究的思想家。”是思想文化界沒有人對這些問題感興趣或是沒有人認識到這些問題的重要嗎?當然不是,是因為缺少這樣的平臺和園地。我這話不是想像出來的。郁達夫在《懷魯迅》一文中寫道:“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