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朋友之邀寫篇書評。書評而須“邀”,自然有它的目的在,這便是做些介紹。初時不以為意,便率爾允諾,等到拿起筆來,才知道其實并非易事。
《市井商情錄》一書是討論商業民俗的。據《前言》稱,其主要內容包括:商人信仰的民俗傳承(如商業行業神崇拜、商業禁忌等),商業行為方式的民俗傳承(如貿易市場習俗、交易方式民俗、商業方式民俗等),商業傳播方式的民俗傳承(如商業標志與文告方式的民俗、商業交際用語和商業秘密語以及副語言的民俗、經商諺語、生意經等口承文學傳俗等)諸方面。而對于這些主要內容,我幾乎一概地所知甚少;然而在讀過此書之后,便有了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書并不厚,只是近十三萬字的篇幅,但是卻從十二個方面對自古及今的商業民俗作了描述。僅從這一點來說,便可見出書的簡明扼要程度。
在整部書中,我個人比較感興趣的是關于叫賣、招幌、字號和商業廣告楹聯的部分。《韓非子·難一》曾記有一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故事:“楚人有鬻矛與盾者,譽之曰:‘吾盾之堅,物莫能陷也。’又譽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無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應也。”在這里,向來為人們所稱道的它在哲理和邏輯方面的涵義已經不被注意,而是被作者作為我國古代最原始的廣告形式——吆喝叫賣——提了出來。這個角度不能不說是十分新穎的。
口頭叫賣,也稱“招徠市聲”,起于先秦而盛于唐、宋。宋人高承所著《事物紀原》卷九即記有:“京師凡賣一物,必有聲韻,其吟哦俱不同,故也采其聲調,間以詞章,以為戲樂。”元代吳渭《月吟社詩》更有“誰家女子群喧笑,競學賣花吟叫聲”的記載。書中對唐、宋筆記的資料進行了廣泛的征引,而且對明、清筆記也頗多尋繹,它甚至注意到了《燕京小食品雜詠》這樣比較僻冷的資料。其中有一首《竹枝詞》說:“餑餑沿街運小腔,余音嘹亮透燈窗,居然硬面傳清教,驚破鴛鴦夢一雙。”這里所說的“餑餑沿街運小腔”,也就是賣硬面餑餑的沿街叫賣聲。這“硬面兒——餑餑”中拖出很長尾音的“面兒”,與“餑餑”二字的頓挫抑揚,很具有燕都一帶的地方色彩。
幌子,又稱“幔子”、“望子”、“招子”等。招幌則是招牌與幌子的復合式泛稱,是店鋪和行業的經營標志。《韓非子·外儲說右上·說三》記載:“宋人有酤酒者,升概甚平,遇客甚謹,為酒甚美,懸幟甚高,著然不售,酒酸,怪其故……”這“懸幟甚高”,就是將酒旗高高挑起。清人翟灝《通俗編》卷二十六《器用·望子》條下說:“《廣韻》:‘青簾,酒家望子。’按:今江以北,凡市賈所懸標識,悉稱‘望子’。訛其音乃云‘幌子’。”可見這種懸掛旗簾幌子的做法,最以酒家為多見。書中還特以《水滸傳》為例,說魯智深去的是一個鄉村低檔小酒店:“遠遠的杏花深處,市梢盡頭,一家挑出了草埽兒來。智深走到那里看時,卻是個傍村的小酒店。”又說孫二娘開的是荒郊野店:“(武松等)三人奔過嶺來,只一望,只見遠遠的土坡下約有十數間草屋,傍著溪邊柳樹上挑出個酒簾來。”還說景陽岡上的是一個較具規模的中等酒家:“(武松過了崗子,見前面一家酒肆)挑著一面招旗在門前,上頭寫著五個字:‘三碗不過崗’。”另外還說蔣門神霸占施恩的“孟州酒店”以及宋江題反詩的“潯陽樓”,從氣派上看,一望而知是為官宦富紳服務的高檔酒樓。書中對古代酒樓的這樣一種檔次劃分,讀來也是令人饒有興味的。
商家字號,也稱“店標”,是商店的文字名稱。商家建號的目的,是要在消費者的心目中樹立良好的形象和信譽。建號的較原始形態不外是“×家老鋪”之類,嗣后便稍稍復雜了起來。據《夢粱錄》記載,當時臨安(今杭州市)的藥行中就有“惠民坊”、“仁愛堂”、“三不欺”、“雙葫蘆”等名號,文籍店則有“桔園亭”、“諸史子”等名號,而比較豐富多彩的還是酒樓,如“熙春樓”、“三元樓”、“五閑樓”、“賞心樓”、“花月樓”等。自明、清以來,隨著城市的發展,人們的審美情趣也在不斷提高,商家字號的內涵也逐漸地豐富起來。以北京現存的老字號為例,如“六必居”、“同仁堂”、“全聚德”、“都一處”、“東來順”、“月盛齋”、“瑞蚨祥”、“陛連升”等,其用字都有特定的涵義。據說,“六必居”這個近四百年的老店,其名稱的由來,就是因為該店原為一個釀酒作坊,其操作要求必須達到“六個必”,即“黍稻必齊,曲蘗必時,湛熾必潔,陶器必良,火齊必得,水泉必香”。又相傳其店前匾額系由明代書法家、奸相嚴嵩所書寫。而“都一處”的店名與匾額則相傳均為清代乾隆皇帝之所賜。據傳,某年春節乾隆皇帝微服私訪,見京城店鋪家家停業,惟此一家開市,且飯菜風味獨特,因而乘興寫了“都一處”三個字。
商家字號,雖崇尚吉利,但也要不失雅意。像書中介紹的天津的一些老字號如“盛錫福”、“謙祥益”、“正興德”、“一品香”、“祥德齋”、“桂順齋”、“登瀛樓”、“同皗和”、“敦慶隆”等都是。比起現今的“鑫鑫”、“金鑫”、“金元寶”、“金龍”、“發得快”之類來,兩者之間在文化意蘊上的差異,是不言而喻的。
然而筆者認為最富有情趣的,還要算是書中談傳統商業廣告楹聯的部分。
楹聯,又稱對聯,是由民間貼春聯的習俗演變而來的。而貼春聯,則又源于古代新年為驅鬼祈福而書寫的“桃符”。《后漢書·禮儀志》說:“以桃印,長六寸,方三寸,五色書文如法,以施門戶,止惡氣。”這種題寫和懸掛“桃符”的習俗,到北宋時期,已經十分地普遍了。王安石的《元日》詩“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幢幢日,還將新桃換舊符”便是證明。然而到后來,這種桃符就被春聯或稱楹聯所代替了。
楹聯的發展,肇始于宋而盛行于明、清。這可能是因為明、清兩代科舉考試的八股文中多有駢句的緣故。《宋朝事實類苑》載:“福唐(今福建省福清縣)有當壚老媼,常釀美酒,士人多飲其家,有舉子謂曰:‘吾能使媼致數十千,媼信乎?’媼曰:‘倘能之,敢不奉教!’因俾媼市布為一酒簾,題其上曰:‘下臨廣陌三條闊,斜倚危樓百尺高。’……媼遂托善書者題于酒旗上,自此酒售數倍。”這是提到的宋朝的酒旗詩,其性質與商業廣告楹聯極相仿佛,大概也就是它的前身了。
中國的商業廣告楹聯,具有獨特的形式要求與極高的審美價值,它不僅講求文字嚴謹,對仗工整,平仄協調,而且有一種行業方面的暗示作用,寄寓著主人辦店的追求和希冀。如一幅中藥店的楹聯說:
大將軍,騎海馬,身披穿山甲,過常山,去斬草寇;
小紅娘,坐荷車,頭戴金銀花,到熟地,接見檳榔。
這副楹聯,全都是用中藥名連綴而成,構思精妙,見解獨到,而且有一種磅礴的氣勢。有一副顏料店的楹聯也很有特色,其句為:“鵝黃鴨綠雞冠紫;鷺白鴉青鶴頂紅。”一概由禽鳥之色喻顏料之色,從而連綴成句。另有一種店堂的楹聯反映了主人很高的人生價值取向,譬如一副藥店的楹聯說:“但愿世間人無病;何愁架上藥生塵!”還有一種楹聯既能結合行業特點而又不失幽默感,譬如某酒肆的楹聯說:“入座三杯醉者也;出門一拱歪之乎?”
總之,商業廣告楹聯是一種商業行為與藝術創作的優美結合,它既有助于提高經商者的人文素質,又可以起到廣為招徠的作用,這或許也就是它歷久而不衰,至今仍有生命力的原因。
書中值得稱道的,當然遠不止這些。既屬簡單的評介,就難免失之允當與掛一漏萬。這不打緊,讀者自是最公正的裁判。
說到這里,這篇小文似乎應該結束了。但是筆者還想贅言幾句,這就是曾幾何時,社會上還流傳著:“十億人民九億商”的民諺,然而這眾多的經商者中又有幾人了解中國傳統的商業民俗?從這個意義上講,這本小書無疑還是有它的價值的。
(《市井商情錄》,王銳編著,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4月版,定價: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