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生性詼諧,愛說笑話。他有一句名言:“李少荃拼命做官;俞蔭甫拼命著書。”
這二人是曾國藩門下飛出的兩只大鳥:一只是禿鷲李鴻章,字少荃,他曾協助曾國藩捕啄太平軍,后又率部剿拿捻軍,官愈做愈大,差不多成了清政府的內閣總理。曾國藩說他“拼命做官”,意在褒獎,指他做官,能盡職盡責,忍辱負重。另一只是杜鵑俞樾,字蔭甫,晚號曲園,晚清大學者。道光三十年,俞樾考中進士,曾國藩主持保和殿復試,發現這只春鳥的文章中有“花落春猶在”之句,大加贊賞,當即點他為第一,遂入翰林。后出任河南學政,因“命題割裂”,削職回家。后半生,一直講學和著書。他的代表作品有《群經平議》、《諸子平議》和《古書疑義舉例》等。曾國藩說他“拼命著書”,也是贊美之意。
俞樾是清代編著書籍最多的作家之一,那又粗又長的瓜蔓上結下五十多個大瓜,每個瓜就是一本書,其中《妙香室叢鈔》一瓜最大,有百斤之重——近百萬言。他也是最勤奮的作家之一,到了八十多歲高齡,他的瓜蔓已經枯黃,但還要結瓜。俞樾曾經把曾國藩贊揚他“拼命著書”的話寫在《春在堂隨筆》一書的首頁,自感榮耀。然而,我對他的“拼命著書”卻不敢一味恭維。
俞樾給后人最主要的教訓是他的思想守舊,其作品缺乏時代光輝。他生活于晚清,那時西方的文化武化都涌入國門,清政府已處于風雨飄搖之中。當時,所有知識分子的心情都不平靜,不管你是何種思想傾向;而俞樾卻有意同時代拉開距離,隔岸觀火,因而讀他的作品嗅不出時代氣息。他在《春在堂隨筆》一書中說,當鴉片戰爭中英軍攻陷浙江鎮海時,他正在浙江臨平居住,遂將所見所聞,寫成《樂府》四章;可是不幸,他說:“時余寓臨平,年甫二十一,自以年少,不應妄論時事,故四章不存于集,今亦忘之矣。”這真是糊涂話!二十一歲正當少年氣盛之時,所寫反映鴉片戰爭的詩章,一定充滿愛國激情,為什么不留存下來呢?說不定那四章樂府正是他一大堆瓜中最好吃的四個呢!可惜他讓它們爛掉了。
這主要是因為文字獄使他小心翼翼,生怕觸犯文網。不敢“妄論時事”就是他這種害怕心理的寫照。再者,他好交結權貴,曾國藩、李鴻章等向他投下的陰影,使他雙目高度近視,既看不到朝政的腐敗,也看不到西方的侵略——很可能是明明看見而裝作看不見。他對清王朝還抱有好感。當他得知咸豐皇帝夸他有才時,竟至感激涕零,自稱:“蟣虱微臣尚在眷注之中。”他是一名典型的時代落伍者。那時,一位日本學者因對“明治維新”不滿來中國避風,俞樾對他表示同情。所以俞樾也不贊成中國的“戊戌變法”。
他的“拼命著書”還帶來另一惡果:追求數量,忽視質量。他所結的累累瓜中,挑不出一個香甜可口營養豐富的哈密瓜;多數是些冬瓜、倭瓜,只能做大鍋菜;其中還有二三苦瓜,叫人一吃就咧嘴。《群經平議》等三書,雖是他的代表作品,也不跳出對經書注解的老路。這是前人嚼爛了的甘蔗渣子,再嚼也嚼不出多少甜味兒了。至于《妙香室叢鈔》、《薈蕞編》等書,更是每況愈下,都是從別人的書中“摘錄”的材料匯編。他自己缺乏創作,單靠利用別人的材料編書,這真有點兒像杜鵑那樣,自己不筑巢,而借用鵲巢生育子女了。他的《薈蕞編》自序說:“流覽諸家文集,隨手摘錄,積久遂多,不忍遂棄,篋而藏之。”其中所載多名節烈婦女事,令人慘不忍睹。《妙香室叢鈔》也是從別人的書中“摘錄”而成的,他自序說:“遇見罕見罕聞之事,必以小紙錄出之,積歲馀,得千有馀事,不忍焚棄,編纂成書。”
誠然,這樣的資料匯編也是有用的;可惜用起來也很麻煩,因為他編纂時,既不分類,也不序時,雜亂錯綜,聯綴成書,每找一資料,如入云霧山中。難怪沃丘仲子在《近代名人小傳》一書中,指責他編書是“信手編成,體例殊無取裁”。
遙想一百多年前,如果他的思想先進一些,又不貪多求快,而是集中精力,精雕細刻,寫一部反映現實生活的書,那該多好啊!那樣,不光他的書今天還可以出版,說不定他還能躋身于“近代啟蒙思想家”的行列呢!這使我們明白,一個作家脫離了時代,或思想守舊,他的作品就不會有生命力。再者,作家的作品,要以質量取勝,不可光是貪多。法國一位作家說,追求作品的高質量,好比追少女,要追漂亮的;可惜,俞樾追到手的都是一些丑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