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伽達默爾誕生于德國文化重鎮馬堡,22歲時就在新康德主義的大師那托普(Natorp)指導下獲哲學博士學位,翌年赴弗萊堡轉投20世紀兩位最偉大的現象學家胡塞爾(Husserl)與海德格爾(Heidegger)門下,接受現象學的洗禮。他先后在萊比錫(1938~1947)、法蘭克福(1947~1949)教授哲學,1949年赴海德堡接替存在主義哲學家雅斯貝爾斯(Jaspers)退休后空出來的教授講席,直到1968年退休。
伽達默爾的名字是與“哲學解釋學”聯系在一起的。顧名思義,解釋學就是解釋的學問,而且起初是與神學聯系在一起,最早的解釋學就是圣經解釋學。后來施萊爾馬赫(Schleiermacher)第一個為解釋學奠定了作為一門人文科學方法論的基本格局,將解釋學界定為“理解的技藝”,即用正確的方法確保克服自己的先見以把握文本作者的“原意”,達到讀者與作者之間的“心心相印”。
這種解釋學的格局因為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一書的問世而從根本上得到扭轉。海氏將解釋從單純的文本中解放出來,而成為人之存在方式本身,理解成了人之生存的根本機制:“聽”總是“聽做…”,“看”總是“看做…”。我們聽到的是鳥鳴聲、潺潺流水聲,而不是純粹的物理學的“聲響”;我們看到的是孩童的燦爛一笑,而不是面部肌肉紋路的皺褶。換言之,人之舉手投足就是在理解,在籌劃周圍物事的意義。這種將古典的文本解釋提升到生存論的理解的解釋學被稱為“本體論的解釋學”。伽達默爾的工作就是在海氏開辟的這一方向上進一步展開的,他所構思的哲學解釋學中有三個關鍵詞:“游戲”、“效果-歷史意識”、“視界融合”。
游戲有自己的規則與秩序,在游戲過程中,游戲本身把游戲者召喚進來,游戲者是被“卷入”游戲之中的,他們在游戲中“忘乎所以”,成了任由游戲本身擺布的木偶。與此相類,理解者與理解的對象之間的關系不再是單純的精神主體與客體的關系,毋寧說雙方是被“卷入”理解這一“游戲”過程之中的,兩者之間的關系也成了交流互動的關系。“效果-歷史意識”則旨在為“先見”正名、平反。克服先見、通達作者原意是古典解釋學的目標,伽達默爾則區分出兩種“先見”。“盲目的先見”固然有待克服,但“效果-歷史意識”所造成的“合法的先見”則不僅不是有待克服的消極因素,毋寧說它是任何理解與解釋的先決條件,它是歷史和傳統占有個體的方式。我們是在“先見”中存在的,也是在“先見”中理解的,這是“效果-歷史意識”的基本含義。于是,理解的活動不再是發現“原意”的活動,而是帶著自己由歷史賦予的“視界”去與被理解對象的“視界”一起“卷入”理解這場“游戲”中,讓兩種“視界”相互交接、互動,最終形成一種“視界融合”。
這樣,伽達默爾便在一味固守歷史的傳統主義與一味無視歷史的現代主義之間開辟出“第三條路”:人既不能固守傳統亦不能不要傳統,更不能帶著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挑剔”眼光“審查”傳統,我們是在傳統之中理解,同時又在理解中創造、塑造新的傳統。理解成了動態的、開放的過程。
實際上,伽達默爾一生的思想也都是在“理解”之中形成的,他的一系列著述都是在與傳統、與其他思想家的“對話”過程中“視界融合”之結晶。他晚年與法蘭克福學派的傳人哈貝馬斯(Habermas)、解構主義的大師德里達(Derrida)的“辯難”同樣帶有這種“對話”的性質,并構成當代西方哲學界最富有活力的思想交鋒。在《毀滅與解構》一文,伽達默爾發出思想對話的請柬:我在存在特有的思想中繼續進行的會話,或許在我們的時代會發展為與新的偉大的合作伙伴(他們來自全球性擴展的人類遺產)的會話,這種會話理應廣泛地尋求其會話伙伴,尤其是那些與我們自身完全不同的會話伙伴。
伽達默爾去世了,“作者死了”,但他的文本還在,并且越發自由地通達我們。它潛含的話語力量一直召喚著“對話”的伙伴躍于對話的“游戲”之中。那么,與伽達默爾“完全不同”的漢語世界的我們,做好“游戲”的準備了嗎?在“現代化”的聒噪與“本土化”的嚷嚷之中,我們首先要學會靜心傾聽,當然不是一聽了事,不然單純的聽與單純的說都構不成“對話”,無論如何,這種說既不是應聲蟲式的嘰嘰喳喳,更不是獨白式的喋喋不休,而是回應(respond),所以我們得對自己所說的東西負責(responsible)。
讓伽達默爾的“視界”(“先見”)挑戰我們的“視界”(“先見”),讓我們與伽達默爾的文本在雙方“視界融合”的游戲之中“忘乎所以”。這或許是我們對伽達默爾最好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