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1年中國電信南北分拆的故事塵埃落定之后,中國電信業打破壟斷、引入競爭的努力已經告一段落。每一個曾備受指責的巨無霸都擁有了明確的競爭對手后,除了監管層面的改造工作尚在爭論,電信改革似乎已淡出了社會關注的焦點。
然而重建中國電信市場格局的功課,才剛剛做完一半。那些看上去過于強調細節而顯得缺乏標志性意義的改革,更應該引起人們的注意。就在媒體的“電信改革熱”逐漸降溫時,一場旨在使市場出現更多基于服務的競爭者的“轉售革命”正在走向流產。
懸在半空的改革
“那次會議之后,國內有意從事基礎電信轉售業務的企業都感到歡欣鼓舞,簡直有萬馬奔騰之勢,”潤訊集團總裁辦及企業公關副總裁朱洪波對《財經》說,“但至今政策仍不明朗,因此企業在這方面的業務一直處于停滯階段。”
朱洪波所說的那次會議,是指2001年9月22日至23日在北京香山飯店召開的名為“中國加入WTO和與電信增值服務:中小企業的潛力”的研討會。在這個趕在中國入世前由信息產業部電信管理局主辦的會議上,中小企業其實并沒有得到重視。一個有趣的細節是,當多位政府官員以及專家作報告時,不少對增值電信業務抱有濃厚興趣的中小企業代表甚至只能站在最后一排記筆記。
在會議第一天上午的講話中,信息產業部副部長張春江就明確表示,信息產業部有意鼓勵更多的中小企業進入增值電信市場,和大的基礎電信運營商一起促進電信服務的提高,借此增強國內電信產業的整體實力。此后,信息產業部電信管理局副局長韓夏在講話中進一步透露,目前信息產業部正在制定關于轉售的規定。
兩位官員的表態,使不少與會企業家認為,包括基礎電信業務轉售在內的增值電信市場的大門正徐徐打開。對急于尋求出路的民營資本來說,向來被國有壟斷的電信業務是塊怎么形容都不過分的富礦。
而實際上,幾乎就在這次會議整一年前,國務院第31次常務會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電信條例》,就以附則的形式明確規定:無線尋呼業務和轉售的基礎電信業務雖然屬于基礎電信業務,但按增值電信業務管理——這顯然是個積極的信號。
據知情人士透露,早在香山會議前的八九月間,信息產業部電信管理局就已經完成了關于基礎電信業務轉售的征求意見稿,雖然并未涉及利潤最為豐厚的國際長話業務的轉售,但仍然得到了多數電信企業代表的肯定,其中最為興奮的當然是那些試圖通過經營基礎電信業務的轉售從而升格為虛擬運營商的增值電信企業。深圳潤訊、鴻聯九五以及中關村科技旗下的森泰克等,一度被認為有望成為首批獲得虛擬運營商牌照的幸運兒。
但時至今年底,形勢卻重新變得撲朔迷離起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消息靈通人士透露,由于信息產業部一些高層領導認為基礎電信的轉售業務不屬于電信增值業務,目前還不能納入放開的范疇,因此這項政策于2001年11月就已經擱淺了。
記者在向信息產業部電信管理局求證這一消息時,電信管理局一位負責人答復說,目前不是談論這個問題的時機。對于電信管理局來說,2002年的首要任務是解決互聯互通問題。來自信息產業部電信研究院有關人士的消息也證實,這項改革在今年上半年可能無望啟動。
與懸在半空中的改革政策相應的是,現實操作者已經準備就緒,甚至提前到位。一些沿海省市的電信管理局為個別企業開了綠燈,范圍包括長途電話以及接入號碼的轉售,涉及的基礎電信運營商則包括中國聯通、中國鐵通以及網通等,轉售業務在政策尚未明朗的情況下已然暗流涌動。
2002年初,上述地區傳來消息說,地方電信管理局的行為已被信息產業部明確叫停,理由包括“目前的電信監管部門還不具備相應的管理水平,現行的法規不配套,中國的基礎網絡建設仍然處在發展階段,電信服務價格尚未放開”云云,因此電信基礎業務的轉售緩行。對此,信息產業部新聞處同樣以“事情過于敏感”為由拒絕回答。一項看起來蓄勢待發的改革,就這樣默默流產了。
未到橘子紅時
關于電信業務的轉售(RESALE),國際上一般的理解是:從擁有電信網絡設施的基礎運營商那里購買電信服務或租用電信設施,重新包裝成自有品牌的產品,然后再銷售給用戶從而獲得利潤。轉售的對象既可以是短消息、語音信箱以及互聯網這樣的增值電信業務,也可以是國內國際長途、本地電話以及移動電話等基礎電信業務。
轉售被認為是促進電信競爭的手段之一。中國社科院數量與經濟研究所主任張昕竹接受《財經》采訪時指出,1997年美國新《電信法》就把轉售列為可促進電信競爭的三種手段之一。在美國,基礎電信業務的轉售價格一般比批發價格還要低15%左右,因此轉售的出現,促進了市場的細分與競爭。而且轉售和基于網絡的競爭導入相比,最大的優點是可以避免重復建設。
北京郵電大學教授闞凱力也持相同觀點。他認為,由轉售進入的新的競爭者不必擁有自己的基礎設施,這就給眾多的尚在基礎電信業務門檻外的中小企業提供了進入的機會。
業內人士普遍認為,大量中小企業進入電信市場,必將使得原來處于相對暴利狀態的基礎電信業務壓縮至較低價格,并且給用戶提供更多的選擇。一旦基礎電信業務的轉售得以完全放開,那些同樣可以提供固定或者移動話音服務的從事轉售業務的虛擬運營商,將在服務和價格上對老牌網絡運營商施加持久的壓力。
從美國長話市場的經驗來看,通過同時引入基礎網絡的競爭者以及從事轉售業務的競爭者,兩者的結合將使得市場能夠保持相對充分的競爭局面。因為任何基礎網絡運營商之間存在的競爭都將在下游被放大。不獨美國如此,包括英國、韓國、新加坡和中國臺灣在內的許多國家和地區,均將轉售作為一項重要政策選擇引入,并在《基礎電信協議》中明確做出了開放承諾。
那么基礎電信業務的轉售在中國是否已經到了瓜熟蒂落的時候?闞凱力認為,目前電信網絡的容量已經不再是瓶頸,同時由于在長話以及移動領域已經存在了一定程度的競爭,因此鼓勵、甚至說迫使基礎網絡運營商拿出部分資源來做轉售,滿足社會需要是完全必要的。
在張昕竹看來,甚至從現在開始推進轉售業務都顯得為時過晚。他說,在打破基礎電信業務的壟斷方面,中國采取的路徑是先促進基于網絡的競爭,實質上這非常困難,因為投資太大了。而通過轉售的方式,就可以在不需太大投資的情況下,培育出很多轉售商來參與競爭。
但反對者也不乏其人。一些投資銀行的電信分析師強調,目前階段,中國電信基礎設施方面的投資需求仍然很大,在這種情況下過分鼓勵轉售,可能影響原有網絡運營商對基礎設施投入的積極性。另外轉售價格的確定和互聯互通的技術難題都相當棘手。
不過以操作困難為由拒絕放開轉售顯然理由并不充分。更重要的是,雖然中國電信業幾經改革,但就整體而言,目前仍然是一個暴利行業。在壟斷利潤仍然濃厚的情況下,讓原有居于主導地位的基礎網絡運營商主動讓出一塊蛋糕給別人分享,自然缺乏動力。一些專家暗示說,這恐怕才是這項改革遲遲難以啟動的真正阻力所在。
監管的困境
如果主導運營商缺乏動力,要想啟動轉售業務,惟一的選擇就是,由電信監管機構強制介入。但是,對于監管部門來說,強制介入也會帶來相當大的風險。因為一旦網絡運營商對此存在嚴重的抵觸情緒,即使業務開放,也極有可能在與虛擬運營商的互聯互通等諸多問題上百般刁難。
張昕竹指出,轉售業務開展的核心問題是基礎電信業務轉售的定價問題。要想在網絡運營商和新的虛擬運營商之間在定價上達成一致,簡直比走鋼絲還難。
對于老的網絡運營商來說,基于前瞻性成本的定價肯定是難以接受的。所謂前瞻性成本,就是重建一個同樣的網絡所需的成本。由于電信技術進步迅速,這一成本往往遠低于運營商實際投入的成本。如果采取這樣的定價規則,對于網絡運營商來說,成本恐怕難以完全回收。這種定價方式潛在的隱憂還包括,如果轉售業務的定價過低,可能反而鼓勵缺乏效率的競爭者也能通過轉售和零售之間巨大的價差套利,反而導致國有資產的不合理流失。
據悉,信息產業部已經斥資50萬美元聘請國際知名會計師事務所安達信來核實中國電信的運營成本,但如果按照老運營商的實際投入進行定價的話,新的轉售業務運營商顯然又不能接受。
張昕竹的建議是采取一種更簡單的定價方式——可比較成本定價,即按照主導運營商自己提供服務所需要的成本來定價,也就是扣除網絡建設和維護成本之后的零售價格。這一方案的最大好處是不會與主導運營商之間有太大的抵觸。不過,他也承認,這種定價方案最大的隱患是,在不完備的管制環境中,極有可能固化原有的并不合理的壟斷利益格局。
困擾成本定價的另外一個因素是普遍服務問題。中金公司的一位電信分析師就指出,在中國農村和偏遠地區,普遍服務的投入仍然相當大。以西藏一地為例,僅1996年到2000年在固定電話方面的投資就高達10多億元。普遍服務的機制如何建立,以及普遍服務的成本如何在轉售中加以分攤,這在政策上還屬于盲區。
除了上述非常棘手的技術問題,一些業內人士分析,監管部門之所以在啟動轉售政策上舉棋不定,可能還有其他的原因。一種可能是,政府部門自己或許都不能確切知道翻開這張牌的分量,尤其是在中國加入WTO的影響尚未真正顯現出時,持重一些可能更符合監管部門的利益。當然也不排除監管部門有更深層次的憂慮。由于潛在的虛擬運營商將包含民營甚至外資的成本,在轉售業務全面放開后,一旦下游的虛擬運營商能夠爭取到大量的用戶,就完全有可能以此為籌碼增強和上游運營商談判的能力,并威脅網絡運營商的地位,從而使得整個電信產業架構有失控的危險。
來自基層的企業抱怨說,一些監管部門的負責人在考慮政策制定時,過于側重保護現有的利益格局和倚重龐大的基礎網絡運營商,加上其中一些盤根錯節的利益糾纏和復雜心態,往往把個別處于壟斷地位的運營商的利益看成整個電信產業的利益,錯失了引入競爭的時機。
蓄勢待發
不過,轉售業務即使能夠在短期內得以啟動,整個開放也肯定是分階段的。國內長話以及移動電話領域被專家們視為轉售業務放開的突破口。張昕竹介紹說,在美國,長話是最早被列入轉售范疇的業務之一,到了1997年新的《電信法》出臺那一年,轉售業務在一般國際長途電話市場所占的份額就已經超過了37%。至于固定電話市話的轉售,前景則不樂觀。實際上,在全世界范圍內都還沒有打破本地電話壟斷的成功范例。
無論如何,業內普遍認為,雖然監管部門暫時叫停,但轉售的最終放開只是時間問題,而大量的一線企業正在起跑線上摩拳擦掌。
在排在第一陣營的企業中,鴻聯九五的官方背景相當濃厚,其控股公司郵電國旅原來就是原郵電部的三產。鴻聯九五副總經理黃威在接受記者采訪時透露,雖然公司的業務還是以呼叫中心、短消息以及電話聲訊服務為主,但分公司以及網絡平臺均已覆蓋超過70個城市,并且初步具備了客戶支持和管理經驗。這家注冊資本為6000萬元的企業目前仍在進行積極的資本運作,以便積蓄力量,為在政策明晰后的沖刺做好準備。
同樣值得關注的還有中關村科技的全資子公司森泰克數據通信技術有限公司。經過去年12月份的增資擴股后,目前這家公司的注冊資本已經達到了1億元。實際上,中關村科技總裁段永基對增值電信業務的興趣已經不是什么秘密了。森泰克副總經理徐海表示,僅在全國惟一的由ISP(服務提供商)經營的短消息中心上,公司去年投資就超過了2億元人民幣,目前已覆蓋了全國16個城市。
至于早在1996年就因包銷廣東移動10萬個號碼而被認為是中國從事轉售業務第一家的潤訊集團,去年11月還首家獲得香港MVNO(移動虛擬運營)牌照,這無疑為潤訊搏殺中國內地虛擬運營市場積累了財富與經驗。此外,一家名為“民盈電訊”的純民營電信企業也悄悄地把目標瞄準了這一市場。這家公司注冊于2000年12月28日,目前總資本約為5000萬元。其總裁楊英杰向記者透露,目前已先后與中國電信以及中國網通簽訂了關于轉售的戰略性合作協議,和中國聯通的協議也正在洽談中。一旦獲得信息產業部的許可,其在光纖電路、骨干網以及城市接入網方面的業務很快就可以啟動。
“轉售業務最終將和ISP以及IP一樣,競爭將非常激烈。”闞凱力說。
果真如此,這對電信消費者絕對是個福音。以ISP(互聯網接入提供商)為例,僅截至2000年年底就超過了620家。想像一下,你可以像選擇ISP一樣選擇長途電話或者移動電話運營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