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懷吾師田仲濟先生

1985年9月，我考入山東師大中文系跟田仲濟先生讀碩士研究生時，先生已是七十八歲的老人了。那年我二十二歲，本科讀的是英語系，因為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感興趣，自學了中文系課程，考上了中文系的研究生。我們這一屆研究生已經(jīng)快要算是先生的關(guān)門弟子了，第二年先生又招了一屆，但已經(jīng)不再親自給研究生上課。我們和上一級的研究生一起聽先生上了一年的課，這一年也是我們和先生接觸最多的一段時間，先生八十歲時就退休了，把我們交給其他老師來指導，我是由袁宗岳老師指導完成學位論文的。

在決定報考現(xiàn)代文學研究生時候，我對先生就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了解：先生是國內(nèi)外知名的學者，抗戰(zhàn)時期就已經(jīng)是聞名大后方的雜文家。他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中國第一部《抗戰(zhàn)文學史》的作者，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的奠基者之一，五十年代就已經(jīng)開始招研究生了。能跟這樣一位導師學習是我非常向往的，所以在復試選擇導師時，我毫不猶豫地只填了一個選擇，幸運的是，我如愿以償了。在以后我和先生的接觸中，感受最深刻的一點那就是先生的\"嚴正\"，這種為人、為師的\"嚴正\"，\"文革\"之后已經(jīng)日漸稀少了。\"嚴正\"源于人的有所信守，我覺得這種\"嚴正\"在先生那里似乎已經(jīng)成為一種拒斥流俗，帶有悲劇性的執(zhí)拗和堅持，他所信守的是一些內(nèi)心深處的不可輕慢、不可褻瀆的信念和原則，雖然先生活到九十四歲，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世事變遷、人世滄桑，但他作為\"五四人\"、\"左翼進步知識分子\"的那種特有的精神氣質(zhì)、人生信仰、理想信念，是畢生保持，貫穿終生的。

先生對我們的學業(yè)要求極嚴，因為我本科學的是英語，雖然已經(jīng)通過了研究生的入學考試，但我一入學先生就讓我重修了中文系的幾門主要課程，而且把我叫到家里，親自對我進行了考試。而我的兩個小師兄，就因為到先生家去交作業(yè)時，說話含含糊糊、模棱兩可，流露出想早點交上作業(yè)回家，并且已經(jīng)預訂了車票的意思，結(jié)果觸發(fā)了先生的\"雷霆之怒\"，被先生狠狠訓斥過。先生對文學史研究的基礎(chǔ)極為重視，一入學就讓我們逐卷、逐篇讀《中國新文學大系》和原始資料，并要記讀書筆記。當時我們對此并不是能完全理解。1985年正是學術(shù)史上的所謂\"方法論年\"，所謂\"新三論\"等西方新的批評方法如潮水般涌來，對我們實有相當?shù)恼T惑，以為只要掌握了這些方法，就等于找到了文學研究的萬能鑰匙，一切問題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后來我們才體會到\"功不唐捐\"，先生的要求使我們獲益匪淺。觀點、方法是會過時的，而史實則不會過時。研究文學史而缺乏歷史感，則難免會荒腔走板。\"知人論世\"在任何時候都不失為文學研究的基本功。

先生除了嚴正的一面之外，也有幽默、詼諧、風趣之處。所以在先生的課堂上時而也會傳出一陣陣笑聲。先生是寫雜文出身的學者，閱世既深，眼光又銳利，議論常有洞察幽微、一針見血之處。先生上課時不用什么講義，更像是一種興之所至的漫談。他是作為現(xiàn)代文學史的親歷者、參與者來講述這段文學史的，所以有其為通常研究者所不能及的獨到之處。我至今清楚地記得先生說過1927年南昌城頭貼的層疊覆蓋的、厚如銀元的\"處決布告\"；1929年布店里搭售的禁書《短褲黨》；三十年代他在上海參加的左聯(lián)的\"飛行集會\"和\"粉筆運動\"以及抗戰(zhàn)時期他在大后方重慶和茅盾、老舍、臧克家、姚雪垠、黃碧野等作家的交往，以及他和當時的暢銷書作家、\"洋場才子\"徐訏之間的一段過節(jié)等等。這些都給人一種走進歷史深處，回到歷史現(xiàn)場之感。遺憾的是先生始終謙抑、低調(diào)地看自己，對于生前身后之事越來越超然、淡泊，所以始終不愿意寫出一部較為翔實的自傳留給后人，很多珍貴的史料以及先生自己對人生、文學、歷史的獨到的感受、體驗、觀察、認識，也就隨著先生的過世失傳了。

我揣測先生晚年的心境大概是頗有些寂寞之感的。那時每次上完課之后，都由我們幾個輪流陪送先生回家，在路上常常會有一些閑談。又一次不知怎么談到\"長壽\"的問題，先生就說：\"長壽有什么好，能談得來的老朋友都去世了。\"先生也常常說起《圣經(jīng)·舊約》里的一段話：\"已行之事，后必再行，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太陽之下，并無新事。\"其中體現(xiàn)出現(xiàn)代以來無數(shù)知識分子所走過的艱難曲折的心路歷程，是值得我們倍加珍惜的精神遺產(chǎn)和思想資源。作為曾經(jīng)親聆過先生教誨的學生，我更能感受這份遺產(chǎn)的珍貴和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