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儷生先生與蘇俄十月革命同齡。山東安丘農村艱辛的少年生活,時代大潮的激蕩和殖民地城市青島豪宅旁的餓殍,使他恨透了社會的不公,造就了他積極進取,與不合理社會制度搏斗的人生追求。他自述道:\"余系舊家族之飄零子弟。破落中養出來抗爭與毅力。沖破數理、外語、創作、翻譯等大關,最終落戶在歷史學的陣地里。于哲學亦常染指。余自幼就不滿貧富、貴賤差別很大的社會,故及早追隨革命道路。但礙于局限,一直不是核心人物,成為一個終生的革命同路人。于此無怨無悔。\"
早在中學時代,趙儷生先生就在地下黨的支持下組織社團,創辦進步文藝副刊。1934年進入清華大學外語系讀書,他與校內地下黨領導人張申府、姚依林、蔣南翔、楊述、趙德尊、鄭天翔等人過從頗多,與聞一多、朱自清先生也有來往。他思想激進,參加左翼作家聯盟和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曾任校文學會主席和《清華周刊》編輯,在\"一二·九\"學生運動中是打沖鋒的角色。其間,他用馮夷的筆名,翻譯發表了《孤獨》等俄蘇文學作品,創作了《風沙》、《紫荊花開的時候》等革命文藝作品。\"七·七\"事變后,他毅然離開學校,到由共產黨人組織領導的山西犧盟會,進行抗日救亡的宣傳組織工作,并與一道抗日的戰友高昭一結為伉儷。1938年3月,他被組織護送到延安,當時\"肅反\"即將開始,他自問,\"像我這樣具有自由氣質的人,在延安呆下去,會有什么好下場?\"于是經由西安,重返前線,在薄一波等人領導的山西新軍任連指導員、營教導員,轉戰晉東南各地,與日本侵略者做殊死的斗爭。同時撰寫通訊《王老婆山上》、《任海龍》等,通過沈雁冰、鄭振鐸、胡風發表,向大后方報道抗日前線消息。
1939年夏,趙儷生先生因病離開部隊,先后在陜西乾州中學、西安高中、扶輪中學、雍興工業職業學校任教,同時接受中共陜西城工部委托,從事秘密情報工作。其間,他完成了小說《中條山的夢》,緬懷晉南的游擊生活;翻譯了描寫維也納工人暴動的德國劇本《福勞利德鎮》。同時,他對史學產生了深厚興趣,立志要為當代的革命者和愛國者青史留名。抗戰勝利,國民黨統治區民主運動高漲,聞一多先生遇害。趙儷生不顧白色恐怖的威脅,撰寫《混著血絲的回憶》,描摹聞先生在清華講堂的豐采,回憶與聞先生的交往,稱贊聞先生是\"人民功臣\",表示要\"堅定意志去為聞先生未竟的遺志而努力\"。1947年經傅斯年推薦,趙儷生先生受聘為河南大學副教授,在學術上受到著名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嵇文甫先生的影響。次年,開封解放,嵇文甫、趙儷生、羅繩武等進步教授被送到解放區,在襄城受到劉伯承、陳毅等領導同志的接見,陳毅稱這是兩條戰線、兩支同盟軍的合流。隨后,趙儷生被分配到華北大學第四部任研究員,向艾思奇、何干之等同志求教,相互切磋學問,馬克思主義理論水平迅速提高。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趙儷生先生任濟南市人民政府秘書、中國科學院編譯局副處長,曾與葉丁易合編《光明日報》\"學術\"副刊。后因對院長郭沫若的霸道作風不滿,被打小報告,趙儷生不得不辭職,經艾思奇介紹到東北師范大學歷史系任教授。1950年冬,受老革命家華崗校長的邀請,趙儷生先生到山東大學任教授,參與創辦了《文史哲》雜志,是學界傳頌的山大歷史系八大教授之一。1958年他主動要求調來蘭州大學,任歷史系教授,直到1991年離休,將自己學術生命中最具活力的四十多年,奉獻給了蘭州大學和大西北的文化教育事業。
如果說,趙儷生先生在1940年以前是以自己的生命、熱血及文學作品直接投身于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那么在此后的六十余年,趙先生就是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以治學來批判舊制度、探求推動社會進步的方法,以學術研究實踐自己的人生追求。
早年,他從研究清初顧炎武與山陜學者秘密抗清活動事變起家,撰成《山陜學者交游事跡考》的論文,受到胡適賞識,發表于1947年《大公報·文史副刊》。在河南大學和華北大學時,他潛心于明清思想史和北朝史研究,發表了多篇很有分量的論文。1949年10月,趙儷生先生在《建設》雜志上發表《論中國新史學的建設問題》,提出馬列主義原理與中國具體史料的結合,是中國新史學建設的必由之路,確立了趙先生作為新中國歷史學開創者之一的突出地位。1951年海燕書店出版趙儷生《文史學的新探索》一書,收入他應用唯物史觀于中國史學研究的多篇論文,頗具原創性。1953年他的《邏輯學教程》在上海出版,并很快被翻譯成朝鮮文在平壤發行,成為極受青年學者歡迎的理論基礎讀物。
在將馬克思主義與中國歷史實際結合的過程中,他敏銳地覺察到農民問題在中國的根本意義,從1953年初開始,他與夫人高昭一聯袂從事中國農民戰爭史研究,他們邊搜集資料,邊研究,邊授課,邊撰寫論文。次年,新知識出版社出版了趙儷生夫婦撰寫的《中國農民戰爭史論文集》。這本新中國第一部農民戰爭史的個人研究專著,建構了該學科的基本框架和體系,趙先生是當之無愧的中國農民戰爭史研究的奠基者。在以后的系列研究中,趙先生著力于農民起義與農民身份、國家機器、民族斗爭和宗教結社關系的探討,終于形成了四個相互關聯富有新意的深層理論網絡。他當時的學生孫祚民和孫達人,后來成為中國農民戰爭史研究領域的冒尖人物。
在大鳴大放中,趙儷生發表《放的關鍵在領導》的文章,對肅反擴大化和重用\"運動積極分子\"的政策提出了批評。兩年后,趙先生被山東大學補劃為右派,從此喪失了在講臺和報刊上發表學術觀點的權利。1961年初,上任不久的蘭大校長江隆基將瀕臨死亡的趙儷生從山丹農場救回學校,在身體恢復以后,就破例讓他擔任歷史系中國古代史的教學工作。1963年學校為趙先生摘掉右派帽子,他重新開始了學術研究。殘酷的政治斗爭和不時傳來的\"最高指示\"使趙先生醒悟到農民戰爭史研究的政治和理論禁錮,于是他轉而從事中國土地制度史研究,試圖通過研究階級關系和人們財產的所有制問題,揭示農民戰爭的根源及其種種表現形式的差異,發表了一系列重要論文,八十年代初出版了《中國土地制度史》的專著,指出社會的復線發展和個別變異特點,對馬克思提出的亞細亞生產方式作出了新的解釋,在學術思想上獨樹一幟。
粉碎\"四人幫\"以后,學術界反思中國傳統文化,以尋覓國民屢遭折騰的原因,探求歷史發展的正途。趙儷生先生認為,這是當代學術發展的主流,遂以全力投入思想文化史研究。他將思想文化史的研究重點放到了先秦和明清兩個段落,以《易》作為中華綜合文化的起點,對先秦諸子分別進行\"切片\"研究,再加以串聯,以探求中華文化的底蘊。他認為思想高度濃縮,文化觀點綜合,具有兼收并容性質的儒家學派的前途是無限的。他發表文章,肯定歷史唯心主義在與唯物主義的交錯中促進了唯物主義的發展。這一論點,對思想史領域的撥亂反正起了積極的作用。
八十六歲高齡的趙儷生教授至今堅守信念,關注現實,思維敏捷,筆耕不輟。近年發表的《關于激進主義與保守主義》、《論理想主義》等文章,針砭時弊,反擊甚囂塵上的保守思潮對革命的貶斥,張揚理想主義者的時代責任,深受學界關注。當二十一世紀的鐘聲敲響的時候,人們歡呼雀躍,他卻告誡道:\"照我看,二十一世紀的世界大局不會給我們帶來好果子吃。\"\"9·11\"事件后,他又向自己提出了研究的新課題:\"宗教中的虔誠和愚昧之間的關系\"。
二十世紀的中國,社會動蕩劇烈,學界良莠爭訟。在湍急的時代潮流中,趙儷生教授無論風吹浪打,始終未改初衷,奮力搏擊向前。他傳奇的生活經歷,是二十世紀中國政治的一個縮影;新出版的《趙儷生文集》,是中國學術史一段精彩的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