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搜索引擎,吃驚地發現,相隔不到一年,僅一個網站上關于鄭筱萸的信息就從幾十條擴張至幾千條。如此多的關注背后,中國醫藥業正在經歷著深刻的變革。
從向含有PPA的藥品亮紅牌到處方藥廣告被停牌,從OTC(簡稱非處方藥)遍布大街小巷到藥品法全面修訂……醫藥業的風吹草動,無不成為社會焦點。難怪有調查顯示,現在“看病吃藥”已成為中國百姓除“下崗”外最為擔心的事。
面對公眾壓力,避無可避的鄭筱萸,別無選擇。“更多的關注是好事,也是壓力。要加倍努力,只能做好,不能做差。”
作為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以下簡稱國家藥監局)的一把手,最喜歡聽到什么?最不喜歡聽到什么?他實話實說:“最喜歡聽老百姓說,監督力度加大了,藥監管理部門作風好,能秉公辦事。這樣老百姓的用藥才能最終得到安全有效的保證。最憂心的是聽到我們工作作風有問題,還有假劣藥品。”
國家藥監局成立兩年多,問他是否有過起步時初生牛犢不怕虎,做到一定程度就會患得患失的感覺?出人意料地回答:“不會,這里面有一個道理。一個人的水平能力是會不斷提高的。可能開頭不了解時更謹慎一點,積累一定經驗之后,就要大膽地投入工作。因為目的不是做官,也就沒什么患得患失。”
海草理論,是他化解問題的秘笈。“人的思想境界有高有低,如同海平面,思想問題就好比是海灘上的水草,當海平面高時,水草都淹在底下。我們針對干部可能產生的問題,提高思想境界,讓那些無關痛癢的問題提不到面上。”
深奧的管理之道,簡單到兩個單向閥。“單向閥使流體只能向一個方向流動,布置任務時,只能從上到下,反之就是踢皮球。反映問題要從下往上,反之就是發牢騷。兩個單向閥處理好,管理可以做到正常化。”
喜歡書法的他,講書法之道,聽起來耐人尋味。“有一個書法家曾告訴我,學寫書法先掌握好藏鋒、露鋒,怎么運筆。欲左先右,欲右先左,欲上先下,欲下先上,掌握了這個規律,就不會出大問題。”
這也是為人處世之道吧?不肯放過他。他卻引用朱熹的一句名言言其他:“為學貴知疑,知疑貴問師,問師可釋疑,釋疑則長進。知疑且善問,學成必無疑。我覺得有肯學習又不恥下問的態度就沒有什么可怕的問題。”
生活中充滿誘惑,悟懂了便放得下。“金錢可以買到圖書,但不能買到智慧;金錢可以買到食物,但不能買到食欲;金錢可以買到床鋪,但不能買到睡眠。一個人去世時,能帶走的一定不是金錢,而留在世上源遠流長的也不是金錢,是人的品格和精神。”
談了太多莊重的話題,臨別問他一個題外話,為什么起這么怪的名字。“沒有什么學問,筱是幼竹,茱萸民間用來避邪,山萸肉可入藥以扶正。只是后來確實有點意思,如今我們家只有我一人在外地工作,遍插茱萸只少我一人;萸是藥名,印證了我搞來搞去,最后還是搞藥。”扶正祛邪,也正是國家藥監局的主攻戰略。
人生有許多不可思議的事,而身陷新聞熱浪中的鄭筱萸,事關老百姓用藥安全的問題,來龍去脈他一定要搞個水落石出。

關于新法出籠
“管理集中了,權力集中,我們堅決不能讓腐敗也集中。”
本刊記者(以下簡稱記):一部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品管理法》(以下簡稱《藥品法》)將在今年12月1日替代已經實施15年之久的現行藥品法。這無疑是我國社會經濟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您現在的心情如何?
鄭筱萸(以下簡稱鄭):我的心情非常復雜。第一,我們所有的監督管理可以遵循這個法律,依法打擊制售假劣藥品的違法分子。第二,我們的壓力要大得多。為什么這么講?為了更好地維護人民的生命健康,需要我們監督管理的面更大,監督的力度更大,要求更高,任務也更重。這部修訂法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對我們監督管理部門的一種監督,明確它的法律責任。比如你負責批了一個新藥,如果這個新藥你批得不準確,今后有問題查出來得追究你——審批部門的法律責任。類似這些方面制約監督管理者的規定很多。
記:新《藥品法》不僅增加了46個條款,而且現行藥品法的60個條款中只有1條未作修改,其他條款都有不同程度的修改。修改力度之大是異乎尋常的。但同時人們也注意到國家藥監局的權力與責任也加大了。比如為了簡化對藥品生產、經營手續的審批,由原來的二證一照,改變為由國家藥監局一家許可證和工商發給的營業執照實行“一證一照”制度。權力集中了,怎樣避免有可能滋生出來的權力腐敗?
鄭:這個事情很矛盾。權力分散,工作效率低下,大家互相扯皮;一集中,監督力度加大,提高了工作效率,但是可能會帶來另外一些問題。因此管理集中了,權力集中,我們堅決不能讓腐敗也集中。
我們為此設立了三道防線,避免權力的腐敗。第一道防線是提高覺悟,不斷進行教育,思想工作做在前面,使你不愿為;第二道防線是實行分段管理,各個環節之間相互制約,加強制度,使你不能為;第三道防線采取比較嚴厲的措施,如果你違規和出現不良行為,就要受到嚴厲處罰,使你不敢為。
記:新《藥品法》頒布后,我們采訪過的省級藥監局負責人,他們不無擔心地講到,也許哪一天自己不小心會成為被告。您會有這種擔心嗎?
鄭:有了這樣的壓力,才會有更好的動力,這不是一件壞事。但任何事情,都不能做到100%精確,我們力求不出大事,所以把關程序比較多。出現苗頭,就警惕,采取措施。我有信心在這個問題上不當被告,但是會不斷有經驗教訓,要不斷吸取、總結、改進、提高。
關于打假內幕
“曝光最大的時候,相對地要比過去安全。”
記:針對假劣藥,國家藥監局自成立以來每年都可以說是重拳出擊。可我們看到假劣藥品屢打不絕。從最新統計資料表明,去年國家藥監局查處的假劣藥涉案資金達到4.72億元。給外人的感覺,好像越打打出來的資金反而越多,為什么?
鄭:在打假方面要動真格的,否則打不出來。過去打面上,現在挖制假窩點,它的隱蔽性深。假藥攤子不是面上擺的,如果不深究,你還是打不出來。去年打假之后我們提出五個不放過,就是開展深打:第一,假劣藥的來龍去脈不查清楚不放過;第二,假劣藥案涉及的責任人和責任單位不查清楚不放過;第三,假劣藥案產生的原因不查清楚不放過;第四,生產假劣藥的犯罪分子沒有得到依法懲處不放過;最后,防范措施沒有制定好不放過。
我們有專門部門到市場抽查。1998年的市場抽查不合格率為11%;1999年是7%;2000年查的時候是5%,不合格率逐年下降。說明打出來的問題越多,老百姓用藥越安全。
記:從另一個角度而言,曝光假劣藥案子多了,是否給民眾造成一種心理恐慌?
鄭:我曾講過,曝光最大的時候,應該相對地要比過去安全。關鍵要看老百姓用藥是否越來越安全。另外在打假過程中,好的企業越來越多,我們提出的一個原則叫扶正祛邪:邪的要打掉、要繼續曝光;正的要扶、要加大宣傳,樹立形象,要引起社會各方面的關注,因為監督是為了老百姓。所以這幾年我們的輿論重點是要讓大家引起一種危機感,對制售假劣藥形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這樣老百姓也增強安全感。
記:但是這幾年出現一種現象,就是被假冒的企業,尤其是一些優秀企業,可能并不愿意站出來,似乎形成了“李逵怕李鬼”的局面。
鄭:我們要充分理解企業的難處。企業花了多少代價搞一個產品,好不容易把市場打開,結果被人家輕而易舉地仿冒了,企業受到沉重的經濟損失和信譽損失。如果我們不負責任地簡單把它曝光,社會上就可能假的不買,真的也不敢買。所以我們現在有時采取關門打狗,把犯罪分子曝光,對被仿冒的企業及產品加以保護,不一定要宣傳。這幾年我們和企業的體會,嚴了以后,企業提高了管理水平,增加了競爭力,能夠良好持續地發展。

關于廣告誤導
2003年以后,保健藥品消失
記:從今年2月1日起,處方藥不能在非專業媒體上發布廣告,這是否符合國際慣例?
鄭:這既是國際慣例,也是我國自己實踐當中證明比較好的管理方法。處方藥是醫生來決定的,在大眾媒體上宣傳,只有誤導。
記:那會不會影響患者的知情權?
鄭:不會。醫生的處方要交給病人,肯定要知情的。但是如果廣告誤導了以后,病人就會強調醫生開這個或開那個。我們目前正在推行處方藥和非處方藥的分類管理,還沒有正式執行,有些病人看了這類廣告也可能到藥店去買。
記:2000年抗生素藥廠家,爭打電話廣告,僅8月份就投入7000多萬元。雖然目前抗生素類廣告大多數“停牌”,但當時的影響不可低估,至少藥店里還可以隨便買到。然而這類藥容易使人體對藥產生抗耐性。這方面有什么規定?
鄭:要加快分類管理,因為推行OTC就要加快遴選,通過專家把它們分類,第二批非處方藥名單已經公布出來。現在的問題是分出來的怎么執行?醫院怎么配合?還有一個技術問題,藥店怎么能證明這個處方是醫生開的,不是假的。在推行過程中我們都在研究解決。
記:什么時候能根本解決呢?
鄭:國外從開始公布到真正推行一般都要10年,我認為我們至少也得二三年。這跟藥店的執業藥師配備有關,跟處方藥的論定技術和速度也有關。
記:今年央視黃金時段廣告招標中,保健品企業有5家奪標,成為繼酒類企業后新的亮點。而從今年起,將逐步取消保健藥品概念。這兩件事聯系起來,您怎么看?
鄭:過去我們的藥品分兩類:治療藥和保健藥。治療藥一般審評比較嚴,保健藥審評比較松。這種情況造成有些保健藥品質量療效確實有不少問題,有些根本就是食品。還有一部分就是藥品,企業為了走捷徑盡快上市,就走保健藥類審批的捷徑,所以我們局針對這種情況,果斷決定,停止各地審批保健藥品。
整頓過去已經批的4000多種保健藥品,我們已經制定了辦法,二三年內整頓完畢。是食品的轉到食品去,是藥品的按藥品申報。第一期整頓初審在省里面進行,已經砍掉一半,剩下的2000多種我們正在進行深入的技術審評。我們準備在2003年底整頓完畢。
保健藥品開發時間短,投入成本低,得到的回報比較高。只要廣告做得多,銷售量就很大。目前的保健藥品中,較普遍存在夸大效果等問題。現在我們已開始全面清理整頓廣告宣傳中的問題,在保健藥品整頓結束前先把廣告整頓好。
關于虛高藥價
醫藥分家,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記:您雖然是國家藥監局局長,但生活中您是一個普通人,您也要看病吃藥。作為普通人,您滿意現在市場上的藥價嗎?
鄭:很不滿意,藥價過高。
記:您覺得降價空間有多大?
鄭:這個很難說。有記者曾問我降價30%行不行,我說沒問題。我這么講,可能生產企業要罵我,流通企業要罵我,我也搞過企業,當然利潤越高越好。但我講降低價格要降誰的?生產企業適當的利潤要保證,流通企業的合法利益要保證,降價讓利的部分要讓老百姓得到好處。我們砍掉的是誰的利益?是中間盤剝的,不正當購銷行為所拿走的那一塊。中間環節越來越多,回扣越來越高,企業利潤根本得不到保證,國家負擔、老百姓的負擔越來越重。因此中間環節要越少越好,回扣要堅決取締。
記:有一種觀點認為,只有醫藥分家,虛高定價才能徹底解決,您這樣認為嗎?
鄭:醫藥公開是一個措施,這是國際上都在探討的。如果醫生的處方權跟賣藥的利益結合起來,一些醫生把握不正的話,實際上會產生權錢交易。所以醫藥要分家,但這個只能解決一部分問題,不能解決所有問題,還要多種環節努力才能真正使藥價擠掉“水分”。
記:藥價問題歸國家計委價格司管,藥價“擠水”,作為國家藥監局能做些什么呢?
鄭:只要為老百姓著想,辦法很多。比如采取積極的政策措施,鼓勵國內新藥、中藥的開發,以及批那些療效好、價格低的藥品上市。

關于國際接軌
門開著,但門檻在不斷提高
記:我們看到一個數字,說目前6000多家藥品生產企業,絕大多數不符合藥品生產質量管理規范(簡稱GMP)認證,如果大多數不符合,GMP認證標準是否降低?
鄭:GMP認證是國際上通行的,發達國家積極采用的,世界衛生組織早就要求發展中國家要這樣,而且經我們實踐證明這也是提高企業素質,提高藥品安全有效的保證程度非常好的管理措施。但是這個措施要求條件比較高,因此采用什么政策很重要。如果光說不動,我們的企業就沒有動力和壓力。有人把GMP說成是Give Money Please,就是花錢工程的意思。因為搞GMP要投錢,而且需要時間,需要相應的管理、技術要求。所以如果我們提出不切實際的政策,比如要求今年底企業全部達到GMP認證,看來標準很高,要求很嚴,實際上大家都達不到,結果適得其反,對所有的企業都沒有壓力。
我們根據國情采取適合的辦法:第一是標準,像個別比美國還高的標準,我們修改了。第二是制定規劃分級限期達標,這是強制性的,達不到標準關門停產。分輕重緩急、分階段達到GMP,比如規定青霉素粉針劑和大輸液在2000年底以前必須達到GMP認證,有300多家沒達到關門停產。像小針劑我們規定2002年底達到認證,達不到被淘汰。我們給企業準備和實施的時間。通過這樣的篩選淘汰后,整體水平提高,低水平重復生產得到遏制。當然已通過GMP認證的,還要追蹤檢查,有違反規定不合格的取消執照。我們想若干年后,等企業有一定條件的時候,再提高標準,再進行新一輪篩選,不行的還要關門。
整個國家治理低水平重復手段很多,作為監督管理部門是依據標準,即門檻。我們的門開著,你跳得過,就進來;跳不過沒辦法。你跳過以后,我們可能還不斷提高門檻,以此來篩選。
記:2000年醫藥業最富轟動效應的事件就是含PPA成分的藥品被禁,為什么PPA會被炒作得如此厲害?以后國家藥監局是否還會對外公布類似事情?
鄭:確實SDA(國家藥監局)成立以后,大家非常關注SDA的每一個動作,這是大家對我們的信任和支持,也說明藥品問題是社會關注的熱點問題。含PPA成分藥品被禁這是SDA成立以后,第一次對外公布。其實這是藥品監督的一個環節,一項正常工作,對此媒體也不要過分炒作它,要有平常心。
任何一個藥品都是經過比較嚴格的篩選之后投放市場的,但是任何程度的嚴格都是相對的,因為一個藥品到底有多少不良反應,需要時間和人群來考驗。藥品上市后實際上是擴大人群的臨床檢驗,所以我們對上市后的藥品要繼續進行跟蹤監測,看它有什么新的不良反應,保留必要時對其再評價的決定權。我們繼續跟蹤追查,這個過程叫不良反應監測和藥品再評價。這是一個平常的事,今后我們還會公布。我們希望今后的不良反應問題,企業自身能做再評價,自己調整產業結構。
記:中國制藥企業生產的西藥品種有相當多的品種是仿制的,加入WTO后,中國制藥企業是否面臨生存的危機?
鄭:不至于嚴重到這個程度。因為中國在1993年1月1日開始實行藥品專利法,就是國外的新藥都可以到中國注冊專利,受到保護。我們企業目前仿制的都是過了專利保護期的。當然今后要仿制專利期內的新藥是不可能的,如果你沒有自主開發新藥,那么你只能花錢買技術、買產品,要么與人家合作,這個代價是相當大的。所以這就迫使我們企業加大投入,進行自主開發。
我認為我們中國有自己的優勢,那就是中藥,取材方便,療效獨特,價格便宜。現在大家崇尚回歸自然,吃中藥的人越來越多。加入WTO后,是否對中國醫藥業沖擊得很厲害?我想不至于,但這個問題要引起高度重視,得有自己的創制,光靠仿制是不行的。
記:全球最大的25家跨國制藥公司,在中國運作的有20家,有人預言5年之內,中國市場會被這些公司所操縱,您怎么看?
鄭:我估計不會,但警惕性要提高。我們的企業要增強自己的實力,這個實力不光是經濟實力,人才實力和管理實力也要增強。還有我們目前大的、強的制藥企業太少,銷售規模大的品種更少,這是一個問題。為什么國際上一些企業搞聯合兼并,抓一些拳頭產品,就是把規模搞上來。沒有規模經濟,就沒有規模效益,就沒有競爭實力。
記:從這個意義上講,加入WTO后真正的沖擊可能首先不是產業,而是管理模式?
鄭:如果說企業受到沖擊的話,可能比較多的是商業,商業有資金、有管理就行了。現在國外管理好,資金多,而我們的零售店不像樣,再不搞連鎖,不改造很難抗衡。但相對于整體來說,沖擊最多的是我們政府管理部門。政府管理部門用什么方式來管理,怎樣適應WTO規則,我們在遵守規則的同時,還要支持和保護好民族工業的發展。因此管理部門,包括管理人員的觀念和管理模式都要發生轉變。